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要了本鬼差的命》云胡子 文案 莲信是个鬼差,长得虽好命不大好。 人家索命吃喝款待,自己索命遇上医仙。 丢了活计还丢了魂儿,借着酒劲去强吻,这事我们可不干。我们就亲了一下下脑门儿~嘿嘿 事后她才发现,她是专门要别人命的,陆风渺这厮是专门要自己命的,且是将她吃得毛干爪净那种。 但酆都鬼民喜闻乐见的是,九重天上的医神大人,居然被一个小小阴差牵下了黄泉,还赖下来不走了。 莲信扶着划掉叉着腰:“莲大忽悠岂非浪得虚名。” 陆风渺挑了挑眉:“快来吃药。” 黄泉路窄,还是遇见你。 告示条子: 1、HE 1V1 奇葩仙侠断案,女主重生,三世爱恨纠葛。 2、冷面医仙vs莲妖鬼差 3、新人新作,很多地方不甚完善,看官多多海涵。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莲信(雪染),陆风渺 ┃ 配角:如翡 ┃ 其它:重生,悬疑,鬼怪,鬼差,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仙侠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86224字 第1章 红白囍事 柔风拂雪意,烟柳半掩桥。 永业郡浸在人间茸茸四月里,诗情画意不可方物。 着眼今日,四月十四,宜婚丧嫁娶,倒是个黄道吉日。 长街路白,自远处瞧着,一队火红人马浩浩荡荡而来。紧接着听闻鸣锣紧似雨点,鞭炮唢呐不歇,长街上顿时人声鼎沸。 这新郎官乃是新任通判次子张凌张子旭,身骑高头大马,满面意气风发,不住向路边围观群众拱手致意,笑意难掩。花轿紧随其后,轿帘上以金银线绣的海波锦鲤在阳光下璀璨夺目。那花轿周边又随行八名侍女,皆手持香炉,烟气氤氲,百步袭人。迎亲队伍足足绵延半里,太守通判两家联姻果然气象不凡。 路边上的百姓们无不三两成群说笑着眼前的热闹,整个永业沉浸在满目春-光喜悦中,只有一个月白身影半隐在人群中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素色苎麻道袍,额边发缕拂在煦煦风中难掩其清冷神色。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明明极平静,却令人不敢直视。 此人正是陆风渺。 这倒的确是趟与众不同的娶亲队伍。不是因为浩浩荡荡上百人,而是因为,仅仅多了一个人。 此时陆风渺忘川般平静的眼波中蓦然泛起了一丝涟漪,他双目微阖,转瞬吵闹人群中已然没了他那皎洁身影。 只因他见到了绝不该出现的场景:一身着银朱罗裙的女子紧随在那花轿之后。虽是烟气朦胧且满眼喜庆红色,那人却如锦衣夜行,打眼得很。她很白,白得几近透明,倒像是,梨花瓣子。 所有人还沉浸在热闹喜悦之中,然而目不可及的无边血色却已经开始逐渐蔓延了。就像一片雪花静静落在树枝的积雪之上,很轻,很静,但那根树枝却蓦然折断了。 喜庆喧嚣的唢呐吹得人思绪也开始混乱了。 “小姐,这就快要到了。”轿旁一侍女的音色倒还清亮。一双丹凤眼虽不大,却是生得有几分韵味,此时已被香炉熏得通红了。 她听得轿里没甚动静,又提高了些调门:“小姐,这就要到了。” 依旧没有答复。 那丫鬟腾手撩了轿帘,见那新娘子倚着后壁正坐,凤缠花团的盖头随着轿子摇摆得一颤一颤的,她又唤了声小姐。 随即边上有其他丫鬟拍她:“你别喊了,小姐今天出嫁是不能说话的。” 她低声应了,立马垂下了头走路,暗自后悔自己多言了。 然而新嫁娘对面的确坐了名女子,一袭红裙,肌白胜雪,正是刚才尾随在轿尾那人。她纤长玉指在新娘嫁衣上细细描摩着,似是抚平金丝凤凰的绮丽尾羽。新娘端坐不动,对面那女子眸中满是嫁衣光彩,却无半点波澜,一如寂寞死水。整个人仿佛是牙雕美人,美则美矣,全无半点生气。 那红衣女子的目光忽而闪了闪。 “时间快到了。” 血滴在红绸的牡丹暗花之上,逐渐洇透,反似无痕。 好在,快到了。 这边的通判府已是张灯结彩,门前小厮利落地扫着爆竹皮屑。 “手头都给我麻利着点儿。”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催促着,正是管家,“哎呦喂,这可都过了吉时了,就算马上拜堂也晚了啊,现在都要到午时了。”管家小声嘟囔着,心里着急又怕别人听到。 喜乐声越来越近了。 府门大开,周围皆是看热闹的民众。唯有陆风渺独自站在通判府大门前,难免遭人嫌隙。 那管家眯着小眼从下到上扫了几遍陆风渺,歪着嘴笑了笑。他到底还是走上前去,微微低头行了个礼:“这位公子,迎亲队伍这就要到了,您看,您那边请可还方便。” 陆风渺似是没听到的样子,背对众人,看着远处的队伍,眼神有些飘渺。 那管家见状立马敛了皮肉上的笑意,眯着眼看陆风渺,转而瞪着那些小厮:“敬酒不吃吃罚酒!上!”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通判郡守两家的婚事你竟是也敢来闹!你若是识趣些,赶紧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管家招呼着那些家丁,“打打打!别打死就成,给咱家喜事添了晦气” 周围人群有些骚动,不过他们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 家丁一拥而上,扫帚转了头,一水儿的棍子指着陆风渺的脸。 陆风渺神色依旧,只是沉声道了句:“只怕你们的喜事转眼成了丧事。”语气近乎冷酷,声音不大,但看那骚乱,几乎在场者都听得一清二楚。 管家气红了一张胖脸:“给我打,奔死里打!” 陆风渺一柄白扇,身法极快。扇柄迎棍而上,木棍皆应声而断,他旋身走扇,衣袂翻飞,待到开扇时,满地断把儿扫帚,家丁空着手面面相觑,倒是没有人受伤。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由府里出来个锦衣男子,“还不给我住手。” “大少爷,”管家见了那男子一脸惭愧,“也不知道从哪来的混账在这口出狂言。”说罢,指着陆风渺的手都抖了一抖。 那通判长子张辰扫了扫陆风渺,随手一指招呼小厮们收拾了残局。“便由着他,看他能闹出个什么花来。”他左眼微微眯了眯,似是咬了后牙。 这边混乱的会子,那迎亲人马已经到了近前。 新郎骑在马上,扫了眼陆风渺,皱了眉头,却是没理会他。 器乐鞭炮恰到好处地停了,花轿刚好落在府门口。 新郎翻身下马,疾步从陆风渺面前走过,嘴角抽了抽,到底还是没说话。 陆风渺只是冷冷看着他。 那张凌立马行至花轿那处抱他的新娘进门。掀开轿帘,他见自己的娘子端坐轿内,长长出了口气,一把抱了她出来。下了轿子,令他颇感意外的是,新娘没有顺势挽住他的脖子,而手臂就那样,垂着。 路边众人的神色已像凝住了一般,就连管家和大哥也白了脸色,满目惊恐。 新郎望着众人,忽然觉得脖颈僵硬,面前事物似在摇摆。他已是抖得筛糠了。 坠着盖头的玉币压在胸口几乎没有起伏。那新嫁娘向下垂了脑袋,手臂无力地耷拉着,任谁看着,也全然不像活人了。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这该不会是冥婚吧!”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有如一勺凉水扬进了热油锅一般,瞬间炸乱。 新郎只觉怀中似有千斤重,一下子瘫坐在地,新娘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他怀里。盖头上绣的飞舞金凤刺得他双目灼痛, 他下意识地颤抖着撩开了厚重的盖头。 大片血色。 只见他那还没过门的娘子,双目半睁只余满是血丝的眼白。此时她口中血如泉涌,下颌脖子上满是尚未干涸的大片血迹,脸上血路蜿蜒,鲜艳更甚朱唇。青白难掩的脸上匀着嫩粉的胭脂,鲜红花钿刺眼,正午艳阳打下,一如白日鬼魅。 “死人!” 新郎一声惊呼已经破了音,围观众人慌忙四散。这见了血的热闹,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然而周围一片大乱之时,那素白身影已是站在二人面前。他的眼神扫了一下二人身后,利落蹲下身去,修长手指捏了新娘的雪白脖颈,圆润指端微微陷进皮肉里。 张凌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瞪着陆风渺,脸上五官扭曲作一团:“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声音嘶吼。 “大夫。”陆风渺语气漠然,眉头微蹙。他盯着新娘的反应,一双眸子,璀璨更甚繁星。 他捏了颈部动脉后又去切手腕寸口:“把她放平了。” 而那红衣少女此时却在一旁抱着臂看陆风渺忙碌,眼角满是笑意——他似乎看到自己了。 方才陆风渺摸她颈脉尚在,尺中甚乱,脉洪大无力,且弦数。想来因七情内伤,久郁伤肝,肝火上犯胃络,以致吐血。 这姑娘,多半是不愿意嫁吧,心情悲痛至极,以至上了花轿便突然病发,恐怕已无恋世之心,唯愿速死。是以左右丫鬟竟一人不知。 小小年纪总是轻断生死。 风渺行了针保她心脉,周围已经乱作一锅粥:满是哭喊声、吵闹声、责骂声。他只是正色看着那新娘,拿来盖头将口下大片血迹稍稍擦去了些,折了一道盖在新娘眼上。 抹开的血色迅速黯淡,陆风渺悬着的一颗心沉了下来。 血已经止住了。 “这是在路上犯了病,要是死在我府上,反倒是我的不是。”通判气血上头,一时口不择言。 “老爷,消消气。”管家一旁劝解。 “我消什么气,真是晦气,明天一早,赶紧送走。”通判一脸嫌恶,狠狠啐道,“李更。” 人人皆道女子出嫁是一生最美的时候,凤冠霞帔,艳若桃花。 而此时,这新娘还躺在长街上,青白的脸上满是血痂,口大张着抽搐似的喘息,盖头掩住半脸凌乱,却仍是极为骇人的样子。 新郎刚刚已经连滚带爬躲了老远,此时双目呆滞,鼻涕流到了嘴里竟也不知。 一如陆风渺刚刚所言,只怕你们的喜事转眼成了丧事。 本来这新嫁娘的确是要死了。 生死簿子上,李芸十六岁那年,甲戌年己巳月丙申日午时,吐血暴毙而亡。 命簿也是记载迎娶到夫家,拜堂行礼无恙,新娘独自端坐新房。那新郎还没来得及招待好宾客,酒意微醺,便急急忙忙想去见他的小娘子。轻推门扉,他见新娘和衣垂腿躺在喜床上,像是累极。他一时色心大起,也不撩盖头径直去趴在新娘身上亲吻新娘的唇,却只觉得腥咸滑腻异常,又伸了舌头去启牙关,牙关紧锁,伴随着一种浊气,引得他哇地吐了新娘一身一脸。他猛然掀开盖头,新娘面如死灰,口下嘴里皆是半干血块,两眼翻白,尸身已经要发僵了。 纵是黄道吉日,满目张灯结彩,喜字成双,只身行在黄泉路上也都化作了前世飘渺。 命本如此罢了。 可是司命星君未曾算到,前种善因,今得善果。 曾伏在幼年李芸怀里养伤的花色狸猫不想是只遇劫的狸猫妖,为报此恩,狸猫妖送了李芸一道机缘。 所谓机缘,便是一缕生机而已。 此番狸猫妖精念她出嫁无母亲姊妹相送,便化作了老妈子与她絮絮了良多冗事,希望她能窥得些夫妻、婆媳相处之道。又不慎弄乱了新娘发髻,无奈只得重新梳理。 如此一来,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 狸猫变的老妈子被轰了出去,却是满脸笑意。人人都道她是来邀情面的,唾弃这妇人脸皮实在太厚。 饶着娶亲的新郎等得再着急,也是没有办法。 看似添乱,实则是狸猫知她阳寿将近,打算拖些时辰,兴许能生出几分变数。 拖的这一个时辰,本是救不了命的。况且逆天改命是要受天罚的,狸猫修行几百载实在没这个胆量。 她误了拜堂的时辰,以至李芸还没到洞房,便于轿内病发了。俗话讲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鬼差相随花轿,天上地下也唯有这一桩了。 然而谁知陆风渺就那么恰好站在路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足够了。 如果说有人可以改生死簿的话,那一定是大夫。 恰好陆风渺活着的时候是个大夫,现在,是个医仙。 一盏茶的功夫,那新娘稍稍醒转,呼吸也匀畅了些许,陆风渺出了针,让通判府的人赶紧将她好好安置。 通判府的人心里不情愿,面上还是照办了。 众人都散去了,只是那个人的存在如此让他难以忽视。她一直看着他,似乎看得出神。 地上斑斑血迹,陆风渺似是不经意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衣袂一转进了府。 “走吧。”语气冷淡,几乎低不可闻。 “我叫莲信。”红衣女子粲然一笑,那霜雪般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更胜却人间春-色。 她觉得这大夫有些意思。 莲信人间往来奔走数百年,这是第一次丢了差事。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跟秦广王交代,坐在一块碑上看漫漫杨花,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在意过人间景色了。 那块碑的主人,现在正在地下咒骂着她:“死丫头,戏班就快要散场了,怎么还不回来哇。” 话说,这个人当年是莲信办的第一件差事。 碑上的字迹已经微微有些风化了:沈氏如翡之墓。 杨絮吹在脸上,痒痒的。一如回忆往事,一如,少女思春。 转眼,千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为案中案,傻胡子多有不足之处,各位读者君请多担待~ 第2章 身为鬼差 人世之于天地,一如尘埃芥子。只是这些尘埃有了心念,因着这些心念,也可众生皆活,也可归于寂灭。 然而毁天灭地只是句口头空话罢了。 心念摇摆的是世人。心定了,擢升飞仙也是有的;一念沉了,无边地狱静候归期。 但是像莲信这样生于地狱长于地狱的倒是不多见。 话说地狱亦有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 根本地狱又分八热地狱,八寒地狱。 八寒地狱有八层,最底层就叫大红莲地狱,次之为红莲地狱。 红莲地狱最为寒酷异常,困在此处的人,往往冻得皮肉血红,龟裂成八瓣,鲜血淋漓,远远看去好似红莲盛开,因此而得名。 莲信不喜这么介绍红莲地狱,那些人冻得皮开肉绽一点也不像红莲。 是了,她本是株长在地狱底层的红莲。 那些地狱囚徒受尽千般酷刑,自然每日流下不少鲜血。这些鲜血顺流汇聚,于大红莲地狱汇聚为血池,滋养了一池妖冶红莲。 莲的本性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况且日日听地藏王菩萨诵经,莲信就这样在地狱长大了。双眸明净,肌白胜雪,倒让人以为她是什么仙子。 真心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据说她化形那日,阴界极为罕见地下了血雨,忘川几乎万年平静无波,那日竟起了滔天风浪。众人都以为莲信一定是天地造化的灵物,后来才得知是天上有位神祇羽化,天劫浩荡了三界。说起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而莲信只是阴间一普通灵物罢了。 她守了也不知多少年的地狱,终于有一天上面给了她一个好活儿。 说白了就是一殿秦广王那缺个阴差,捉莲信上去顶些日子,然而这一顶顶了小几百年。 后来她才知道是有个阴差被阵法困住了,足足让他要去索命的那人多活了几百年。秦广王听说了自然很生气,将那人打入了红莲地狱,而倒霉被困了几百年的鬼差大哥刚好顶了莲信之前的差。鬼差大哥从此天天守着那人,看她受尽诸般酷刑,倒不知是什么心情。 也算是,一段孽缘吧。 怎样无非都是过日子。 阴间最好的景致便是那一道忘川,河水为血,两岸彼岸花妖娆血染,映衬着漫天血色霞光。其实也是有些单调的。一边是冥府,一边是黄泉路,奈何桥弯弯,往来行人无数,倒没见得谁不失魂落魄。 左右好不好看也是这一遭的最后一眼景色了。 忘川里有无数难以投胎的亡魂,河水腥冷,平静得毫无波澜。 她有时坐在忘川岸边唱歌。没有歌词,更不知是哪里来的曲调。脚丫泡在忘川里,她就这样看着漫天彼岸花低声吟唱。 嗓音有些难以言说的厚重质感却不失灵动,空灵曲调唱尽了人世飘渺。 奈何桥上的行人听了跪倒在地抱头痛哭。孟婆也顾不上盛汤了,站在桥头望着莲信,早已没有多余感情的一双眼里凭空湿润了些许。 三三两两的息妄兽跃出水面,应和着她流转的歌声,带着水花翻腾出极好看的弧度。 就连忘川里的那些孤灵,也浮到了水面,黑压压一片,毕竟这里的人谁还没点悲伤往事。 太多矛盾在她身上集结。 莲信于阳间行走,陆风渺一眼就看到了她——难得一身红衣无半点生气,气质倒是有些返璞归真的纯净,这种感觉居然如此熟悉。 莲信索命来得早了,跟在李芸后面等她咽气,不想被陆风渺看到了,丢了差事。 往往大夫看着病人的时候,她就立于一旁静静看着大夫,然而从来无人知晓她的存在。她只知道陆风渺绝非常人。 再者,往往她站那等着的时候,那些大夫都是一脸土色:“老夫无能,实在是脉已离根,老夫告辞了。”她便马上能牵了魂魄去交差事。其实也有人是吓死的。 莲信这样泛泛地想着,一脚已经迈进了阎罗殿。她在一殿秦广王手下当差。 十殿阎罗,原来一殿本是阎罗王的,只因阎罗王心善手软,经常放冤魂还阳昭雪,被贬到五殿去了。 “大人,李芸我没能带来。”李芸是那新娘的名字。 秦广王忽然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人没带来。”莲信正色道,“有人把她救了,还让我走了。” “让你走你就走啊!你怎么那么听话呢!我就说好端端的姑娘当什么阴差,就得找那些长得青面獠牙的啊。”秦广王气得说起了糊涂话。 “咳。咳。”边上整理生死簿的牛头清了下嗓子。 “属下无能。”红莲交上了索命的条子,“只怕是,还得劳烦大人与司命星君联系联系,把生死簿李芸那页校对了才是。” 秦广王捻着胡子,听莲信说要改生死簿,胡子一下也揪掉好几根。 “胡闹!那生死簿岂可随意更改?逆天改命你可知是多大的罪过!” 莲信一脸的无奈:“那您说,现在人已经死不了了,我也没那本事把魂勾来啊。今天遇到的大夫实在是太厉害了些。” “大夫?”秦广王思忖了一会,终于是想起来了,“你是,碰到陆风渺了吧。” 他浓密的眉毛忽然皱作一团,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唉,也罢。” 天上地下敢跟冥府抢人的大夫,也就这一位了。秦广王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好了,本王已知晓了。”秦广王把索命条子放到灯火中点了,缓声道。 莲信交了差事,出了秦广王殿,她也不敢多问,这陆风渺到底是什么人啊。 “陆风渺,风渺。”莲信轻声重复着,字捏在唇齿间,倒生出了几番别样韵味。 莲信住在酆都无妄城里,自迁任鬼差后,她便搬离地狱血池了。 无妄城常年点着灯火,酆都是没有黑夜白昼的。砖石路上一层薄薄金辉,红黄光点映衬着黑黢黢的房屋,只见血色穹顶下人影匆匆。 一处小院便是莲信与如翡的家了。 “如翡,我们去看折子戏吧。”莲信坐着捏如翡的耳垂,如翡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如翡抬起头来,一脸青灰,头上冒着靛蓝鬼火,眼睛凸出布满血丝,舌头湿哒哒伸得老长:“谁乱丽跟里去。” 莲信抱歉地捏捏如翡的脸:“我不是有意迟到的。” 的确是有公事不是吗,除了她在如翡的墓碑上坐了一会,耽搁了一些时间。 “里知道搂搂多想看辣出丽拉!”舌头太长明显阻碍说话。 如翡现在简直就是目光凄惨的,恶鬼。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知道我有多想看那出戏吗,我等了好久了。好不容易那个戏班的人才都死齐了,你再不去看他们投胎了可怎么办。”如翡一下子收回了她那副恶鬼形容,一双桃花眼明媚动人,瞪着莲信,倒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那,我们明天赶早去吧。”莲信笑起来眼睛像好看的月牙。 “一言为定。” 莲信有时也很难想象如翡这般娇憨可爱的女子怎的也会动了自杀的念头。 话说起来其实挺长的。 那年莲信第一次做鬼差,如翡第一次做鬼。 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如翡哭得双目红肿,已经没了眼泪。如翡拿起了剪刀,冲着脖子要扎,犹豫了几次终究没下去手。她又扔了剪刀跪在地上哭了一会。 莲信在一旁摇头:“傻孩子,你现在寻短见都怕疼,你可知自己若真的因自杀下了地府,又有多少刑具等着你,可比这剪刀扎脖子痛苦千百倍。” 如翡自然什么也听不见。她哭得嗓子已经几乎全哑掉了,又踉跄着转而翻出了金元宝。 “这是要吞金啊。”莲信有点皱眉,“吞金死得最慢了……” 莲信站起来,看如翡把婴儿拳头大的元宝放在嘴里,足足喝了一壶水也没咽下去。 “比嗓子眼还大了,怎么咽得下去。”莲信又摇了摇头坐了回去。 一会儿屋里踢门进来一个中年妇人,满脸横丝,是三角眼大嘴岔的形容:“哟,还没死呢。你瞅瞅你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你,干脆死了算了,活着我丢不起这脸。”她说这话,拿小指狠狠戳了自己的脸,又狠声啐了一大口。 莲信琢磨着剜舌地狱怪不得最近人这样多。 这边如翡气得一声嘶喊,声门早已破损,带着撕扯感的哭声听得莲信皱了眉头。 “江云!江云……江云……”如翡一声声唤着,声音一声低似一声,猛然吐了,净是些清澈血水。 “恬不知耻的东西,还喊老爷的名字呢,你也不照镜子瞅瞅自己是什么东西。”那妇人猛地关门走了,余晖照着,门板上有她扭曲的影子,“哎呦,夫人,您怎么到这来了,放心吧,里面一会就干净了,快别脏了您的眼。” 如翡眸子里游离的一丝星火,倏忽灭了,只剩下了令人望之嗟叹的死灰空洞。 莲信觉得还是守着地狱见得清净些,她颇为同情地看着如翡,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根白绫飞舞梁上,如翡站在凳子上吃力地打着结。 如此当真是死结。 莲信心道你哪怕扎了脖子,吞了金子死,也要比上吊好上十倍啊,至少少受些苦。 若是绞刑死得倒不甚痛苦,只是这寻常上吊,踢了一脚凳子,力已经泄了大半,筋脉颈骨断得并不彻底,往往气血都涌上头部滞留,死得漫长且痛苦异常。这些都是她之前在地府听其他鬼差们说的。 咣当,凳子翻倒在地,房梁吱吱嘎嘎响了一声。 凝滞的空气里飘着细不可闻的抽噎,静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原来惨白的脸瞬间变得紫胀且面目全非,莲信站在她身下,如翡的身子在她面前剧烈地晃着,修长的手指抠得青白,几乎掐进肉里。 浅青色的留仙裙上逐渐洇湿一片,隐隐有血的颜色。 青紫的脸上,暴突的血色眼球下淌出了两行血泪,蜿蜒徐行。此时身子无力地耷拉着钟摆似的摇晃,此外没有了任何动静。 莲信翻了手掌,上面忽现一盏血红莲灯,灯盏上的花瓣如绽放般打开,火苗猛烈地烧灼,火舌几乎舔到天花板。这便是焚尽怨气的业火。 夕阳忽而洒进了屋里,原是西风吹开了小窗。一缕斜晖打在了如翡的尸首上,凝滞的血红眸子闪闪发光,青紫的脸上,所有扭曲狰狞也覆上了一层橙色柔光。 忽而飘渺的唱经声随西风游弋,似是流金般倾泻回荡。 “前尘散去,业火了却罪与怨,闻说大道顺于天,广陌断前缘。” 声音空灵哀伤,恍若隔世一般。莲信面容肃穆,一手立掌闭目吟唱,飘舞的红色发带伴着手中莲盏在夕阳下一如陈年画卷。她面前的尸首丝丝缕缕地抽离着白气。 这是莲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唱断念咒。 断念声起,前世记忆与本人再无瓜葛。如果孟婆汤可以使人忘记,那么断念咒是使人暂时放下。 莲信心生怜悯,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鬼差索命引路,却绝不能干涉亡魂的任何缘孽情仇。鬼差的大戒便是动情。 梁下依旧摆荡着。莲信面前出现了一位秀美女子,青丝被一玉簪挽了一个卷,如瀑长发顺胸前而下,白皙的面庞上一双桃花眼极为传神。她一身素白,手里有一团白气,是魂气。如翡面容释然,静静看着手中白团,唇角竟是含了笑意,如此看来与生前判若两人。 莲信有些咋舌,原来如翡已身怀有孕,只是腹中胎儿尚未成型,自然也是死了。 如此,一尸两命。 栓魂链缚着如翡的手,那一团魂气莲信用白瓷瓶装好了放在怀里。 擎着一盏莲花灯,照着脚下黄泉路,银铃清脆作响,飘荡至虚无。莲信这一走走了几百年。 如翡最后也没化作厉鬼,她自己以为是因为孩子。其实是断念的缘故。 秦广王前审过堂,自杀,还是怀着孕自杀,指定要分配到其他各殿阎罗那里受刑的。 照过孽镜,按着罪孽分配到各殿,这便是十殿阎罗的规矩。 孽镜上刻着一行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然而如翡照了,却只有一幅场景:宴会上觥筹交错,她琅琅弹着琵琶,周边有人把酒杯抵到她唇边要灌她酒,这时出现一风姿绰约的公子护在她身前,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转身离去,却临了回眸。就是这回首一眼,让她那一双桃花眼,泛起了羞涩的温存笑意。 如翡见镜中场景,竟如看他人故事,只是木然地站着。两旁小鬼也不知所措,这算是什么罪孽,又要发往什么殿啊?只得又带到秦广王面前。 最后秦广王也犯了难,如翡诉说再无心眷恋人世,求在酆都了此残生。 很多鬼都不想投胎的,可要都是如此,酆都早就盛不下了。 秦广王翻了好几遍如翡的册子,也实在没什么罪过,倒是生平清心自爱,为人仗义,也算有些功德,自杀这件事…… 莲信这会儿开口了:“大人,属下在一旁守着得见,如翡姑娘本是不愿死的,只因有一妇人恶语相向,相逼所致。” 秦广王一拍惊堂木:“好了,本王判你去油锅小地狱。” 如翡早已心如死灰,倒也毫无畏惧的样子。 莲信:“大人,这姑娘委实冤枉。” “不知你生前做饭手艺怎样,今后去油锅小地狱司炸人一职。”秦广王倒是很难见到和悦颜色,“你的孩子终究未成人形,难以轮回转世,放他到忘川也算给他个安宁吧。” 冰冷的阎罗殿上,如翡长拜不起。 据说后来炸人部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色鬼听说油锅小地狱来了位美娇娘,争相要去油锅里洗个澡。当然,这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莲信的技能点练得十分不容易,这也是后话了。 第3章 酒的味道 说话间,忽而腰间银铃一抖,莲信飞身去了阳间。 她一身银朱罗裙为常年装扮,秀发散发着润泽的光芒却不上心打理,只拿绢带全拢于脑后,干净利落,红带飞舞,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人间已是入夜。天边一轮明晃晃的圆月,众星都隐去了光芒。长街上无一人行走,银辉照得地面雪亮,杨絮一如漫天大雪闪闪发光。 依旧是永业。 且居然又是通判府。 通判府的内院里,条凳上绑着两个人,春夜凉如水,却都只着一身薄薄中衣。 其中一个已经是气息奄奄,一身的血,烂布搅着淋漓血肉,已经难以区分了。 另外一个嘴里虽然塞了抹布,但依旧仰头呜噜呜噜嘶吼着,挣扎着想解开绳子。 莲信飘在上面看她那一双眼睛,哭得已经红肿不像样子,倒还可见原来是双挺漂亮的凤眼,想想正是早上向轿里探头的丫鬟。 那丫鬟饶着被塞了嘴,又是挣扎哭闹,已然快要憋死,满脸紫红。 两个丫鬟面前站了两个人,一个肥脸歪嘴,一个眯着眼满目恨恨。不难认出正是白日里见的管家与新郎官。 两个家丁手里棍棒暂歇。 空气中似有低不可闻的抽泣声,压抑着,消散在潇潇夜风里。 “二少爷,够数了。” 张凌轻蔑一笑,摆了手,又指向旁边绑着的女子,下巴轻挑,随意至极。“别怨本公子,你们护主无方,害得本公子出尽了——也罢。” 那女子见状,挣扎更甚。 莲信悬在半空,抬手祭出了血色莲灯,余光中却见到对面屋檐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修长的腿随意搭在瓦片上,一手拄在膝头喝酒。未挽长发在风中飞舞,月光飒飒洒在他身上,有一种极清俊的柔光。他举坛一饮而尽,高挺的鼻,明亮的眸,剑眉英气逼人,清冷的线条透着淡淡无情的味道。 莲信一时灵台一片空白。 那人忽而放下酒坛看着莲信。眸色清冷,一眼击穿。 莲信手里的莲灯倏忽灭了,只余一缕烟气断断飘着。 “陆风渺。”莲信喃喃着,只是嘴唇嗫嚅。 一声闷棍牵回了她的神志。沉郁,却十分清晰的击打声伴着家丁急促的喘息声在这静默的空气里十分刺耳。 三棍下去,雪白的亵裤透出点点血色来。一如红梅花瓣飘落雪中。 家丁对面有一个白衣女子,好似月光堆成的,站在那挨打侍女身边似在哭泣。她还不知道,鬼是没有眼泪的。 她抬头看到了莲信,有些怔然。 “刘小叶,你阳寿已尽,跟我走吧。”莲信一双眼中无半点神色,月光下似白玉美人,触之生寒。 血色莲灯又起,夜风吹拂,火苗没有丝毫摇曳。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火光大盛。又是一条亡魂。 陆风渺坐在房顶上静静看着下面,衣襟飘摇在夜色里,三分酒意微醺了寒峻目光。 那郡守家的小姐经他悉心医治,病情大抵稳定,还沉睡在厢房里。 然而,外边多了两个新魂。 莲信牵着两个少女亡魂从陆风渺面前飘过,陆风渺定定看着她,目光似是有一阵微微颤动,唇轻启。 莲信一时觉得自己眼花了,她愣在那里,与陆风渺,只不足十步距离。 清苦的药香,甜腥的血气,还有酒香弥散在淡淡花香里。 “喝了酒别坐在这里,小心着凉。”莲信很难相信这话从她嘴里冒了出来,红着脸赶紧飘走了。 陆风渺神色颓然黯淡,酒罐子顺着房顶咕噜噜滚下,清脆一身巨响,落地粉碎。 小院里,两个白色的壳子,血色无声蔓延。像是两条风浪里的小船,风一拍,从此丧身万里深渊。 陆风渺方才说的是:“终究,是我输了。” 他刚刚竟有一时失神,眼前女子居然幻化为脚踩祥云的仙子模样,纯净的眸子满含笑意看着他:“师父,好久不见了。” “雪染。” 胸中的撕痛与喉头的甜腥将他扯回现实。 输了…… 说与谁?雪染,还是那个鬼差? 风渺刮了唇角血迹,蓦然冷笑。纤长一指上,妖娆血色饱满异常。 他只要把这点血抹在那两具尸体唇上,就算是缚魂锁也锁不住亡魂。 所谓生死人,肉白骨,便是如此罢了。 天命是什么,纵使你是九天神佛,也得低下高贵的头颅。 何来输与赢,各安天命罢了。 千杯不醉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一时狂风起,院里的人都不住打了个哆嗦。杨树的新叶沙沙拍打着,白河两岸的大片海棠卷起了花雨。月光照着永业城,覆着银辉的杨花自在飞舞,如此祥和美丽。 点点杨花竟似泪。 “我的确问小姐了,问了小姐好几遍,看小姐好端端坐着,以为没事的,明明没事的,谁想……”凤眼丫鬟不住自责,另一位叫小叶的丫鬟也皱着眉头,无奈没有眼泪,感情也无处宣发。 莲信在前面听着不住摇头:傻丫头,为了区区这点小事就把你们杖毙了,还自责什么。 鬼往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就算看着自己的尸体是如何一番惨状,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忆。这何尝不是一种仁慈。 银铃脆响飘荡在黄泉路上,跟着这声音,亡魂过了鬼门关,来到阎罗殿。生生世世轮回,一碗孟婆汤让这些重复了千百次的事情有了崭新的体验。 世人知其中苦,却难以超脱,本是一念迷误的距离。 莫说世人,谁人又不是如此。 莲信一天跑了三趟永业。 她不知怎地,就想来看看陆风渺,远远看着就好。 白河边上有棵大海棠树,两人合抱的树干,从上往下看去似是一朵硕大的粉白云彩。莲信一手撑着树干,向上仰着头,狡黠笑意爬上嘴角。 腿粗的树枝上倚坐着一个人,素白衣摆垂下,一腕搭于膝上,另一手慵懒地垂着,拎着一坛梨花酿。 酒香伴着海棠扑面,颇有几分醉人的味道。 倏,酒坛掉了下来,好在莲信反应极快,坛子捧在手心,里面的梨花酿晃了出来湿了她的袖口。她不禁莞尔,有些惊讶。 树上那人,许是醉了,睡着了。 “果然还是醉了看着更好些。”莲信飞到陆风渺斜上方的树枝上坐着,树枝随着她摆来摆去,花瓣落得很有规律,一时,陆风渺的身上覆了许多花瓣,有一片恰好在额头正中。 莲信满脑子都是他之前一直冰冷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 她喝光了大半坛子的梨花酿,那酒入口芳香清冽,也不灼喉。她之前身处地狱,后来纵然人间行走数百年,又何曾知道酒是什么一类东西。 能使人忘不能忘之事,言不能言之语,行不能行之举。便是这样一种东西。 她喝光了酒,随手一掷坛子——咕咚,白河里泛起了一大圈涟漪,碎了皎洁月影。莲信坐在树枝上,夜风吹拂她的发带搔刮着异常红润的脸颊。这种感觉很痒。 眼前花海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了离她一丈多远的陆风渺。浓密的睫毛,凉薄的,唇。还有那片,花瓣。 莲信无意识地晃了晃,花雨更盛。 “好热啊。”她喃喃着。 她站起来,飞身踩在树枝上。本来树枝长至此没有多粗了,但莲信本就是个鬼差,平日里飘惯了。她向着陆风渺的方向走去。 “你那还有酒吗?”她觉得干渴异常,脚下已经开始有些软了,“酒是好,好东西啊。” 她果然摔了下去,又呼呼儿飘了上来。 陆风渺还是维持那个身形坐着,双目紧闭的样子,一张脸依旧是往日的清冷神色,无一丝异常的红晕。 莲信直接变本加利地飘到陆风渺脚下坐着,捡拾着陆风渺衣服上的花瓣,不一会,已经一手心了。 “下面没有了。”她似乎十分专注于捡花瓣,并没意识到周围的气泽有什么变化。 她忽然欺身压了上去,想去拾肩头的。 坚实温暖的触感让莲信觉得很舒服,她的脸颊贴在了陆风渺的胸膛上,蹭了蹭。 忽然身下一颤,莲信仰头顿了顿,最后还是趴在陆风渺身上把他肩头那片花瓣捡了起来。 “第,九十九片。”陆风渺的咚咚心跳在她耳边作响,“这是什么声音?” 她疑惑地扬起了头,一双明媚杏眼此时已经醉得迷离,看着陆风渺的脸,她一手摁在他胸口上:“这里面是什么啊。”话尾扬起,感觉像是小猫舔着手心。 手下的节奏,明显快了许多。 咚咚,咚咚…… 他的脸是那样的近在咫尺,月光透过繁花斑驳打在他身上,浓密纤长的睫毛似在轻颤。莲信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梦里的你比白天看着,看着,像话多了。”莲信笨拙地向上爬着,两人的衣服瞬间变得凌乱不堪。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啊……还装作看不到我。”颇有些伤情的味道。 “第,一百片……”迷糊的话音未落,陆风渺只觉额上一凉,又传来湿润的质感,他猛地睁开了眼,满目雪白银朱。 原本像弦一样紧绷的灵识,叭,断线了。心头瞬间涌起了巨大的灼热浪潮,一瞬间淹没了风渺刻意维持的平静。 “你这里刚才停跳了一下诶。”莲信坐在他身上,唇上一瓣海棠,手依然按在他胸口。 一手摁着他,一手捧着花,竟是,用唇抿下了那瓣花瓣。 眼前少女双颊绯红,飘舞的发带衬得一双线条极美的眸子无比飘渺,月光打在雪白肌肤上,有着白玉质感,颈上缓缓透现出猩红印记。美得,绝尘而又妖气。 陆风渺千年不变的眸子里,流动着极为复杂的感情,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他静静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莲信,长睫颤动。 她拈下花瓣放在掌心,侧身一吹,一百片海棠花瓣,纷纷扬扬。 天真笑意一闪而逝。 陆风渺两指一点,面前那女子瞬间而倒,他一手按肩扶住。 谁知道她喝醉了还会干些什么出来。 陆风渺眸中的云雾愈发浓重。 他温暖干燥的手指抚上她颈上的血红流转云纹轻轻摩着,那云纹向领下流转,指端迟疑着微探领下止于了锁骨。 眸中云雾瞬间积聚为阴云密布,周身压抑着浓重的气泽。 千年的记忆一时涌上了心头,陆风渺猛然一咳,又强行压制回去。他的喉结缓缓滑动,只有唇边的一丝鲜红透露着什么。 血光,已经见得够多了,无论这些代表着什么,他都无意再去触碰了。 他的眼神一如脉象,此时乱极了。 花雨一时大盛,衣袂翩跹的白衣男子抱着一位红衣少女飞身旋落,红白衣带翩飞,一时没了行踪,只有花瓣还悠扬地落着。 月下花树一如无言。 白水微澜,海棠和杨花的尸体漂在水上,它们静静地陪着一位少女,漂摇,腐烂。 第4章 缝尸奇案 一人和衣而眠,一人端坐凝思,如此一夜。 莲信还没睁眼,只觉得头疼得很。她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坐起来,发觉自己周边的景物十分陌生。 她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昨天出差事被人暗算扣了起来?瞬间她想到了之前那位被困了几百年的鬼差大哥,额角渗出了一滴冷汗。 她捏着柔软的被子,看着周边的景物,四面白墙,小桌茶盘,分明只是寻常家庭的摆设。昨天晚上交了差事,她,飘去了……永业?白河?海棠树? 海棠树! 她迷迷糊糊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知道自己在树下偷看陆风渺,偷看…… 这是,被发现了?之后被暗算圈禁了?想到陆风渺冷峻的目光,莲信本就昏沉得头更疼了。 她刚翻身要逃,一个月白身影进了屋。 她双那睁得硕大的杏眼不偏不倚对上了那双她现在最怕的,最不想见的,清冷眸子。 “啊,你要做什么?”她这一嗓子,陆风渺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慢悠悠回头看了看身后,空无一人。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陆风渺低头看着手里的药,语气平淡得很。 “这是哪?” “我家。” “我为什么会在这?” “你真的很想知道吗?”陆风渺看着她。 莲信一见那双眼睛,立马就像泄了气一般,她手里揪着被子看往别处。 “你阴气太重,我不把你带回来可能害了不知情的人。” 莲信真后悔出门前没听秦广王的话,好好拿忘川水洗洗,只怕阴气不够重。 “那你怎么没事。” “我不是人。”陆风渺神色平静,“人看不到你。” 莲信压制住笑意:“那你是谁?” 陆风渺没有答她,径直出了屋子:“桌上药喝了。” 莲信觉得有点怪怪的,眼前这人与昨日遇见的那人虽然长得一样,但当真是一个人吗? 还有,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脑袋昏沉得厉害,爬起来坐在桌子旁边乖乖把药喝了。温热而不烫口的温度,就是,实在太苦了些。 莲信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喝药? 她大致收拾了收拾屋子,这屋子里本来也没什么。 陆风渺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莲信一时觉得自己没睡醒。她环顾了一圈,怎么看都是个寻常人家的样子。这若是梦也的确匪夷所思了些。 “为什么让我喝药啊。”莲信有点迷茫,“我又不是人。”她说完这话觉得不大对劲。 “因为有病。”陆风渺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莲信听了撅着嘴拔腿就飘啊。 陆风渺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你以后,少喝酒。”语气难得认真。 莲信有点不明所以:“哦。” 那红色人影消失于天边,陆风渺依然在晾他的衣服。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那个红色人影又出现在陆风渺面前:“你快来月桥这边看看吧。” 陆风渺冷冷看了她一眼,低头喝了口茶。 莲信觉得自己刚才的确有些唐突,语气变得服软不少:“这事不大简单,可能,可能只有你能看出些门道。” 她跟在陆风渺身后飘着,觉得,自己喝完那药也不大正常了。 眼前的树梢飞鸟急速地往后退去,她看着眼前衣袂飘飞的身影有点失神。 原是她只身出了两房山上的小院子,没意识地飘到了白水上,却见月桥上人声鼎沸,她仔细一看,白水上漂着一具浮尸。脸朝下,长发散乱一团,身着一身红色袄裙,看这衣服,莲信自知绝没见过她。 淹死之人往往阳寿未尽,死得突然,有时没有鬼差来引路,便在死去的水域做了水鬼,时间长的成了水祟。 她飘到浮尸身旁,那块水域绝对没有魂体。 她就坐在月桥的石栏上,看有人从船上撒了网捞那女尸引往岸边。更有好事之人牵着女尸的衣服将她翻过身来。 一瞬间,没有了任何声音。 较之昨天通判娶亲的场面更为可怖,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甚至忘了喘息。直到有一孩童的哭声炸雷般传出,人群惊呼四散,不少人摔了跤掉了鞋子也顾不得去捡,拥挤的月桥上瞬间空无一人。 莲信依旧坐在石栏上,脸色也不大好。刚才稍稍缓解的头痛又席卷而来,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告诉她要有麻烦事来了。而且可能是几百年来最麻烦的一件。 两人一路无言。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月桥上。 永业被一条白水分为永南永北,月桥如纽带联通两岸。一般情况下,除非宵禁,月桥上总有行人往来,此时正当辰时,月桥上空无一人,着实有些奇怪。 白水岸边躺着一红衣女子,陆风渺看了看,也是沉默不语。 按理说鬼差没见过什么样的尸体? 莲信的确是没见过这样的。 飞身到近处,两人看着这尸首一时无言。 河风带着腥味拍在脸上,稀释了尸臭。 湿漉漉的散发遮住了半张脸。泡胀了的皱皮贴在骷髅上,青灰而发白。整个脑袋看起来就像一个缝得粗鄙的沙包,双眼,鼻孔,嘴皆被粗线细密缝死,针孔泡得久了已经开始翻着皮微微腐烂,想来是活着的时候挣扎所致。 活着的时候。 整个尸身上好像覆了一层粘液,看脸上形容,似乎受尽了千般苦痛。 陆风渺一柄白扇抬了女尸的胳膊:“死了不足一月。” 袖子下空空荡荡,手脚看来都被砍了。 可是死了不到一月的尸首不可能是这样的形容。 二人目光下,胳膊泡胀的皮下隐隐有细条状东西蜿蜒蠕动,长约一指,筷子粗细。转眼扇柄飞速一捋,泡得发白的手腕断口处飞出一条白色的细长肉虫来,那虫子挣扎扭动着,在泥地里翻滚。 “噬心虫。”陆风渺神色凝重。 那虫子上忽而起了一小团火,剧烈扭动了一会就任由火烧了。 “火烧不死它。”陆风渺看着女尸。 “这可是业火。”莲信有些吃惊。 “业火也没用,噬心虫非寻常之物。”陆风渺停顿了一瞬,“只是千余年前噬心虫全部集结为一体,本应铲灭殆尽了。” “那这条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怎么能杀了它。” “寻常仙法。”陆风渺依旧端详着女尸,“不急于一时,先留着它吧。” 莲信捡了根柳枝挑着虫子放进了小瓷瓶里。 如果缝起五官是为了让人认不出样貌的话,砍去手脚是为了圈禁?地府应是没有收到魂魄,如此死状,必是化为厉鬼了。 莲信皱了眉头胡乱猜测着,她祭出莲灯来,火苗细微,此地并无怨气。 这就有些奇怪了,怎么会没有怨气,死前生缝五官,剁去手脚,又有噬心虫蚕食五脏,便是不作厉鬼,也必然怨气冲天,尸首上必然沾染得尤为厉害。 莲信站在一旁疑窦丛生,只见陆风渺蹲下身去,解了女尸的衣带。 女尸泡在白河里也不知多久,衣服现下仍是湿哒哒的,但丝毫没有凌乱迹象。三层衣物穿得极为规整,陆风渺的手动作利落,衣物一层一层掀了开来。 莲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袄裙剥开,只余中衣亵裤。没有一丝犹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抹去了最后一丝云雾,没有任何掩盖。 “你这是做什么。”莲信皱着眉别过脸去。整个月桥周围,果然只有他们二人。 “检查。”陆风渺神色瞬间严肃,他极快地拢好了女尸衣衫,“这件事的确有些麻烦,你需翻看地府最近有无丢失魂魄,或者,” “或者?”莲信越发迷茫,她原来觉得要遇上生平所见最厉害的厉鬼了,此番看来,那可能也无非是件小事。 陆风渺起身瞟了一眼地上女尸又看着莲信的眼睛:“此人没死。”语气平淡,一如刚刚让她喝药。 莲信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没死,人都已经这样了!” 地上女尸已经开始干燥,泡得肿胀的皮肤逐渐干瘪下去整个看上去更像一副有皮包着的骷髅骨架。 “你自己去找来生死簿看看吧。”陆风渺用帕子擦着刚刚清洗的双手和扇柄,“你最近不用去索命了。” 莲信听得云里雾里,陆风渺已经没了踪影。 她决定先回趟酆都去回禀了秦广王再做打算,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凡间之事莲信和陆风渺都不便干涉过多,女尸仍极为骇人地躺在滩涂泥地里,静静等着官府来人收尸。只是,脸上盖了一块素白帕子。 郡守千金昨天出了那样的事故,太守府还哪里顾得上有什么命案,自然公事搁置了。 郡守一早去了通判府,忙着去说些好话,但是只怕于事无补。 客套话自然说了许多。 “张兄,毕竟小女是贵府风风光光迎娶走的,如今小女病情已经平稳了,别让这点小事毁了大好姻缘不是。”郡守李更赔笑道,眼角褶子也一把了。 “不是我说啊,改之兄,我们张家就这么两个儿子,如今子朝不争气,成婚日久仍是无子,我还盼着子旭得以承继香火,贵千金我们实在高攀不起。”通判话说得客气,可是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太守了变了脸色,自古女子出嫁,哪有被退回来的道理,何况他身为永业的父母官,脸面实在是太过不去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通判竟一点不顾他的面子。 “我们芸儿可是你张家明媒正娶嫁过去,哪里是你想毁这个婚就随便能毁的。” 脸一撕破可就没好话了。 “悔婚那是便宜了你们,出嫁从夫,就是我们子旭一纸休书休了李芸,你这个当爹的也是没有一点办法。”通判实权远大于太守,李更如此跟他说话,他便有些气不过了。 “那我问你,若休我儿,七出中是哪一条?”太守势弱了。 “你倒来问我,身患恶疾倒是隐瞒得不错,亏得昨天这一闹,要不然还得说是我们张家虐待死了你们李家千金不成。”通判反唇相讥。 “你你你!”李更气得拂袖而去。 他前脚刚走,通判就让人赶紧抬着大轿子送李芸走,还要鸣锣开道,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通判府遣送太守千金。 河滩上的红衣女子静静地躺着晒太阳,眼睛虽然缝上了,但是阳光依旧温暖了她微腐的肌肤,被啃食得千疮百孔的心此时平静得毫无波澜。 月桥上只有那一乘轿子,也因着避讳桥下,行得极快,锣声孤寂而嘹亮,也不知为谁而鸣。 “避让,太守千金回府了!” “咣” …… 轿里大病未愈的女子一脸苍白,泪无声地滴在衣裙上,已经洇透了一片。贴身陪嫁侍女都被杖毙了,她如此更为孤寂。颤抖着猛然作呕,浑黄的药汤倾在碧色衣裙上,没有一丝血色。眸色绝望更甚。 桥上桥下的女子,本质上,其实是相通的。 流宁塔尖上站着一人,他看着眼前景色,满目笑意。白扇轻摇,白水月桥还有两点鲜红在他浓于墨色的眸子里闪烁。 春日艳阳明媚动人,怪不得世人总将其与少女作比。实在有趣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半夜存这章有点戚戚然,唉…… 第5章 抽丝剥茧 径长六丈余的巨大油锅滚滚冒着泡,油烟四起,嘶哑的尖叫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热浪使得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扭曲变形,一身着天青色深衣的高挑女子站在油锅一旁的高处,如墨长发被两只玉钗利落地挽起,额前一层细密的水汽,一小缕额发顺势服帖蜿蜒,勾人的桃花眼扫着油锅外下跪的众鬼。 “不着急啊,都有份。”甜腻的声音似在招呼人饮酒。 底下的众鬼都被他勾去了心智,却仍不时看看油锅吓得两股颤颤,表情滑稽到了极点。 “啊!我的手都炸酥了,翡翠娘子快捞我出来吧!”锅里的鬼大力扑腾着想要露出油面,又被身边同样之鬼打到下面。 “才炸酥啊,来,加点火。”如翡招呼着鬼吏,又高声说道:“田五,你生前曾强占他人田地三亩,足足要炸两个时辰呢,怎可捞你出来。”她夹着一把巨大的笊篱笑意浅浅。 底下的鬼一听更是面如土色,有一肥胖的男子听罢,伸着手指头略略数了数径直栽倒在地。 如翡看了笑意更甚,抄着大笊篱与众人说道:“你们看到了刚刚捞出来的那个瘦子吗,进去之前可是比刚晕过去的那厮还要肥上三圈。” 底下的鬼瞬间都磕头如捣蒜:“翡翠娘子饶命啊!翡翠娘子手下留情!” 如翡笑得灿烂:“没关系,少不了你们的。不就是下去洗个澡,怕什么。” 翻着白眼又栽过去好几个。 许多新鬼来了地府听闻有个翡翠娘子生得极美,常年在油锅小地狱,就都想着反正也是受刑,何不顺便过过眼福。 他们这么想实在是错得离谱了些。 饶是莲信满心愁绪,一看油锅小地狱这番景象还是不由得莞尔,高声呼道:“喂,翡翠娘子,今早儿的油条你怎么炸糊了了,是不是最近这火候掌握得不大好啊。” 本是莲信戏谑玩笑,锅里又晕过去两个。 “莲信,你今天要是还毁约,我以后就叫你莲,莲大忽悠!”如翡叉着腰装生气,到底还是破功笑了出来。” 莲信叹了口气,抹了抹额角的汗:“是大忽悠我不对,改天你把我也丢锅里去炸了。手头有个要命的案子,实在不能跟你去看折子戏了。” 莲信说得诚恳,如翡还是眯起了一双桃花眼,透露出危险的信息。 “说,你是不是外边有人了!” 刚刚栽过去的众鬼又支楞起耳朵来。 “我我我,没有。” “还说你没有!”如翡掐着腰,油锅的泡冒得异常欢快。 “真的是上面出了大案,你可不知死得可惨了。”莲信突然觉得被丢锅里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翡似是无意识地翻着锅,有些失落样子:“好吧,下回陪我看两次。” “好嘞,翡翠姑奶奶。”莲信飞也似的跑了。 “姑奶奶,我好了吗”一个颤微微的声音。 “差远了呢!”如翡正色道,“谁是你姑奶奶!” 如翡炸人,莲信索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几百年了。 鬼差眼角皆有颗观本痣,痣极小,难以察觉,但却能帮他们一眼看破凡人及鬼魂的姓名身份,如此才不会带错人。 莲信做鬼差前本是路痴又脸盲的,点了这样一颗痣,工作当真轻松很多。 毕竟,就算是带错了人回来再放回去,那人恐怕也吓得活不成了。 禀了秦广王,莲信翻看起生死簿来。今日那女尸生前是个风尘之人,后被人赎出嫁做妾室,应该还是很漂亮的。 想到这里,莲信又皱了眉,她也不愿去多想。 终于翻到那页,薄薄一张纸上清楚写道:胡雪莺,卒年六十一,辛己年庚寅月甲申日。 莲信的太阳穴又突突跳了起来。 不为别的,只要人死了,生死簿一定不会错。虽然之前李芸命该绝但侥幸存活,生死簿有误,但生与死有本质上的区别。大约是因着善恶有报一类,如果活得超出了生死簿期限,生死簿可改,但若是提前枉死,生死簿必定自动如实记载。 如此说来,正中了陆风渺那句,活着。 是啊,从她的角度上来说,河滩上那具骇人女尸的确,还“活”着。 她的脑子越来越混乱了。 比这更可怕的是,地府也不知道到底出了多少这样的事,毕竟生死簿无恙,没有阴差会去管一个凡人到底还活没活着,因为根本不会有这样的顾虑。除非几十年后,这胡雪莺真的该“死”了,地府才会得知,原来丢了魂魄。 现在,谁知道到底有多少胡雪莺,这一个被人发现了,其他的又在哪里。 莲信一时气血上头,她立即禀了秦广王飞身去了永业。 永业的夜色依旧迷醉,但莲信此时顾不上欣赏了。 两房山上小院里,一汪浅池上映了一个红色身影,一闪而过。 “当”一声,莲信把小瓷瓶戳在陆风渺的书案前。陆风渺正在看书,烛光把他冷峻的面容罩上一层暖色,他头也没抬,又翻了一页。 “胡雪莺果然没有死,在生死簿上。”莲信的目光轻轻颤动,以难以察觉的幅度。 “我知道了。” “你还知道什么。” “有人在施摄魂术”陆风渺淡淡看着莲信。 “是否是凡人所为。”莲信一瞬间觉得有些心安,语气平缓不少。 “绝非凡人。”言之凿凿,陆风渺合上了书,似在扶额沉思,“生魂与亡魂有本质上的不同,前者可以回到自己的躯体里,继续活着,亡魂则不能。根源在于命气有无。” “所以生死簿上没有记载,因为胡雪莺的魂魄还是生魂。”莲信低眉沉吟道,“怎么会这样。” “上古有一种异术,封人九窍,另从天灵开孔,可完整地提拽出魂魄。”陆风渺若有所思,“只是生魂与躯体连接甚密,此法施于亡灵尚可,对于生魂,未闻可达成。” 烛火忽而摇曳了一瞬。 线索又断了。 于提魂一事莲信自然清楚,纵使她是鬼差,也不能强迫魂魄离体,只能等着命气绝了,亡魂自己慢慢抽离出来。早先有凡人贵族以窍塞等封尸身九窍,可保魂魄不离开尸体,的确是有效的,虽然阻碍了魂魄转世投胎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一度风靡。 无论是什么摄魂术,都是一等一的禁术,且一般摄魂,最多能摄取两魂三魄,再多便不能了,是以常是见到了残魂,才能以此判定有人摄魂。这种异术近百年来无人施行,一来因为罔顾生灵,迟早要受天罚,再者也因为实在不是很明智,最晚数十年,一定会为地府发现,到时候又是一场事端,实在没有必要。 但是那凶手似乎毫无畏惧,甚至尸身遗落在外也无所谓。 这件事情果然邪门得很。 “七日后,有三道天雷等我,你若要破此案,需得尽快。”陆风渺忽而抬起头看着莲信,一双眸子平静得让她想起忘川河水。 三道天雷,竟似如道家常。寻常修道者受了一道天雷便可脱凡骨,如今三道打在头上,他是否连自己都不知道会怎样吧。 莲信眼睑微微抖了一下,正对上了陆风渺的目光。那双眼睛深沉,平静,的确是将天下为己任。 “难道就因为你救了李芸一命?” “我行事懒散惯了,逆了天命也是有的。”他竟似是有了一星寂寥笑容,一闪而逝,又恢复了冷峻面孔。月白宽衫更显他的绝尘气质,许是他人间行走得久了,举止全不似其他仙人那般归板,而是淡淡透着一种潇洒的味道。 莲信一时喉头一酸,话到嘴边终究没能说出来。 “秦广王听说此案,派我协助永夜郡的地仙,务必把丢失的魂魄带回地府。”莲信不知怎地有些支吾,“你该不会……” 该不会正是永业的地仙吧。 陆风渺已经起身踱了门口:“你若不想日日来往酆都,就住在这间屋子里吧。” 门轻掩,屋里只剩莲信一人。烛火摇曳,她抬起手看了看地板,黑黑的形状随她摆动。这是,有了影子? 阳间行走几百载,没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时穿过闹市拥挤的人墙,静候着牵走刀下亡魂的时候,看着所有人都望向她,她也有一种错觉自己是存在的。 阴差多是鬼,常人难以得见。在很久之前,莲信有次上到阳间索命,竟是忘了施隐身诀。她一瞬间觉得完了,会不会吓到人,这个想法没有出来,她自己先出了一身冷汗。 表情就像是刚刚过世的亡灵在看自己的尸首,转身望着莲信的样子。 常年在酆都和鬼们住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在阳间是不存在的。 她哭着去问地藏王菩萨,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鬼差吓哭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地藏王菩萨眉目慈悲,等她哭得差不多了,缓声与她道:“无死亦无生,一切唯心造。” 佛偈深邃,她那时不懂,现在,依然不是很懂。 她还不知是日间陆风渺一碗汤药之故。如此一夜无眠。 永业近来不太平,先是太守千金出了那样的事情,再来又惊现女尸,还未到宵禁家家户户都紧锁大门早早睡了。 犬吠回荡在寂静的夜里。 “十年日日如隔世,不胜思量。犹忆昔年,朗声醉,春衫薄,执笔相顾笑明媚。思至深处泪亦涸,此生明灭难由心。梦中相见不敢言,凝噎泪低垂,镜花水月空自扰,亦不求相知。 一道尊席,叩谢师恩。二道台甫,明灯渡我身。三道慧鉴,此生无所憾。四道,四道慕郎,今生难再,以此为念。” 鸭蛋青色的芙蓉笺上,娟秀小楷微有凌乱,它静静躺在临窗的书案旁,细微的褶皱原是干涸泪痕。 月色这样好,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存稿是什么,先发先爽着!! 第6章 倚岑公子 “老爷,不好了,小姐,小姐不见了。” 卯时初,丫鬟刚要服侍李芸洗漱,找遍房间,发现她不见了。 李更手里的茶盏应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氤氲冒着水汽。 “都找遍了吗?”声音擅抖得厉害。 “老爷,都找遍了。昨晚小的们怕,怕小姐有什么事招呼我们,都没敢睡实了,真的没有一点动静,小姐就不见了。”那丫鬟跪在地上,哭着不住磕头。 李更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愣了半晌,忽然一声大喝:“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找。”话尾却是没了气力。 李更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一女,且自幼多病,两日前吐血几乎殒命,幸得一神人相助,才保住性命。此番失踪,实在是,九死一生。李更不敢再想下去,况且近日城中又生异端,李芸失踪实在蹊跷…… 李更站起身打算赶紧去前头府衙调遣衙役,不想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太守府的小厮们四处去寻,又不敢过于声张,只得逢人便问弯眉杏目,唇下有小痣的姑娘是否见过。一来这样来寻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二来,看着架势,永业城几乎人人心知太守家的千金被人退婚后失踪了。大家都觉得这苦命姑娘许是跑到哪里去轻生了。 但是,莲信心知这件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她本是一夜无眠,太阳初升,便早早跑到了永业城中闲逛。 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莲信心里毕竟有几分欣喜。她一路走来,听旁人三三两两聊起闲话,也得知李芸失踪了。 她也不知道李芸身在何方,或者说明她性命无忧,或者,就像胡雪莺一样,生魂不知去向。 但李芸却是因为生死簿子与命簿都作了废,此时天命如何,谁人可知? 一身银朱毕竟过于招摇,莲信换了身甘石粉配春绿的打扮,窄袖短衣,十分利落。 急也急不得,为今之计,只能等了,等暗地里之人破出马脚来。 莲信穿行在北市,近来不太平,北市行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不少消息流通的。譬如永南种田的刘老汉家里的悍妇婆娘又把他赶出门了,再有市南头张家香烛店这几天又被人偷了,没偷香料没偷钱就是卷走了所有蜡烛,你说奇怪不奇怪…… 看样子,永业除了李芸没有丢失人口,莲信有点灰心。倒是这桃花酥酪的确挺好吃,如翡要是在酆都开一家卖,应该会生意很好吧。 莲信吃着酥酪,神智已经不知道飞到多远了,她想着要是尽早把李芸救回来,或许还能保她一命,完全没意识到对面坐下了一个人。 “吭!”一口酥酪呛到气道里,莲信咳得脸都红了。她侧着脸猛烈咳嗽,对面递过来一方帕子,淡青丝绢上绣的是一枝松柏。 “多谢。”莲信丝帕掩面,帕子上是清幽的兰草味道,还有些其他暗香,莲信一时说不上来。那气味倒是很让人舒心。 莲信稍稍好转,只见对面坐着一清俊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高髻以石白发带缚起,笑意儒雅,向她微微点头示意。 “有劳公子了。”莲信将丝帕递了回去,有点不自在。 “姑娘无需这样客气。在下辛峥,辛倚岑。”对面男子白扇轻摇,眼角笑意温存。 莲信心道这天也不热啊,扇什么扇子,脸上还是一脸客气。 “看姑娘面生,不知姑娘哪里人士?” “我啊,酆,风泽人。”莲信笑得脸上有些累,想要遁走,“公子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姑娘,在下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呢……” 辛倚岑看着莲信浅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里,又看了看剩下的大半碗酥酪,笑意更甚。他把帕子揣回了袖子里,又扫了眼扇面——一面山水,一面五个潇洒隶字“人间无事人”。他一双眼里除了洋溢着笑意,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如他的那方帕子。 “这位公子,您看,您先把账结了,二十文。”小二余光瞄着那半碗酥酪,笑容可掬的样子。 辛倚岑一愣:“好好好,不用找了。” “客官,您慢走。” 一个米白色的修长身影,白扇轻摇,也消失在人群里,倒是与纨绔的富家公子看着没什么差别。 这边两房山的小院子里,有两个人对坐着喝茶。 阳光打在新叶嫩绿的梧桐上,两个人身上净是些斑驳碎影。一个气质绝尘,一个,妖娆贵气。 中间的石桌上除了茶盘,还躺着一小方纸笺,鸭蛋青色,娟秀小楷。 “最近凌虚天要开凌霄花会,你可有兴趣看看。” 说话的是位身着玉石蓝色锦袍的散发男子,衣服上暗纹流动,衣料绣工都不是人间手艺。他一双眼细长有神,较之如翡还要媚上两分。 “无心。”陆风渺转了转杯盖,沉吟道,“近有来件麻烦事,你可知锁魂阵。” “还有你管不了的闲事。”那披发男子这一笑当真是比下去了众多姣好女子,“太平日久了,魔道千年前一役至今仍没恢复元气,我是不知谁要冤魂何用。” “是生魂。”瓷瓶压在芙蓉笺上,“还有这噬心虫。” “噬心虫?”有点花容失色的味道,“从……都绝了千八百年了。再说,这东西……”离陌有些吞吞吐吐,似是不愿在陆风渺面前直言。 这噬心虫本是陆风渺的徒儿雪染擅用之物。 “绝非善类。”陆风渺面容冷峻。 “地府为什么不上报?”那人一双玉手把玩着小瓷瓶。 “因为生魂一直未亡。” “地府还不知情。”离陌语气扬了起来,有三分轻蔑味道。 陆风渺白衣绝尘,清冷神色看着那一汪清池。今天他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 “你要是不这么爱管闲事就不是风渺神君了。”那人似在自嘲,“就算你跑到人间几百年也是一样不消停,你看我,还不是千年快活自在。” 风渺神君是陆风渺的尊号,他自近千年前起一直行走人间,再未返回天界,天上仙多口杂,多半说他是被贬黜了,只有这个离陌还时常下界与他走动。离陌原是先天帝的座下鸑鷟,即紫凤,后来天帝羽化,他便成了一等一的闲散神仙,的确如他所说,自在千年了。 “对了,冉歇最近寻遍了三界也没找到芳止半点影子。”离陌语气忽而低缓,“按理说我们这一族涅槃了无非是受一场火劫,芳止没有躲着冉歇的道理。” 陆风渺目光变得很深远:“或是转世为人了。” 离陌有一丝吃惊。“又没有遭贬黜,怎么会下界了呢。”他顿了顿,“不是,我是说受场火劫不至于如此。” 陆风渺轻轻撩着盖碗。 他又何尝不是亲眼看着雪染化为齑粉,连魂魄都没剩得半分。又为何雪染当年的妖印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还是出现在一个年纪仅仅几百载的地府阴差脖颈上。 陆风渺回想那场花雨,蓦然出了神。心口的撕裂疼痛牵扯着他的神志。 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深究就能躲得了的。 “下来吧。”陆风渺一盏茶撂到桌上,声音颇有些威严。 从房上慢悠悠飘下来一棵小白菜,笑着以解尴尬:“我就是看云彩哈,啥也没听到。” “诶,风渺,你看今儿天真好,万里无云啊。”离陌望了望天,语气飘得很。 莲信真想瞪他一眼转身就飘,到底还是压下了一口气,挑着嘴角似是含笑:“仙君哪里的话。” “神君。”离陌还看着天,理了理袖子,声音拉得很长。 莲信眯起了眼睛,心道这厮居然是陆风渺的朋友,不过,好像也是莫名地合适呢。 “又出了什么乱子?” “李芸失踪了,今天早上。”莲信打消了腹诽。 陆风渺没有半点吃惊神色。这样一来今晨石桌上忽然多了一张字笺就可以可以解释了,李芸的绝笔。 “永业城中除了李芸外,应是无人失踪,之前发现的女尸原是一风尘女子,后嫁做妾室,这二者之间必定有关联。”莲信正色道。 “情伤?”离陌似是无心一提。 “有人希望我这么想,不惜涉险送来证据。”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微阖了双目,“不自量力。”声音陈缓而威严。 离陌低头匀着杯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司医药本是济世苍生,凡人皆以为医神慈眉善目,有求必应,连悯生祠的塑像也不外乎如是。但眼前这位,千年前一役诛邪魔污祟,一柄霜诀,杀伐果断,纵是战神也犹敬三分。 莲信呆呆地看着陆风渺,他闭目无言,却是,攥紧了拳头。 “一道尊席,叩谢师恩。二道台甫,明灯渡我身。三道慧鉴,此生无所憾。四道慕郎,今生难再,以此为念。” 李芸写的绝笔在陆风渺心中反复浮现,胸中撕痛激荡,压抑良久的情绪最后还是被这小小一方纸笺,轻易触发。 “师父,风渺仙君,陆风渺,你不是心系苍生吗,我便要降灾降难,倒要看看,你是否也会心痛。” “师父,是雪染错了。可……” “先生,收我为徒吧。我要学习医术。” “为什么救我?” 血云漫天,失去操控的怨气似蛟龙肆意游弋于穹窿之下,虫尸腐骨满地,血腥夹杂着恶臭浸泡在浩荡血雨里。西方颢天、东方苍天飞来的骨索配着地狱魂勾组成了天然刑架,缚着一女子。一身红衣妖娆胜于黄泉开遍的百里曼珠沙华,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那目光,是恨,是快意,是难以置信,是,爱。 陆风渺抿了一口茶,喉头甜腥上涌,他的手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莲信一时情急。 “无妨。”陆风渺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色,他合上了杯盖,遮住了一杯猩红。 他捏着那张纸笺,青蓝色的藏花纸瞬间化为齑粉。 挑衅,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分析案情部分到此为止了,下面就该,咳咳,行动了。莲信还处于一脸蒙逼状态,唉…… 爱心小贴士:评论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嘿,手不软,头不疼,码字咔咔响,一天能3更。 ps,此广告涉嫌过度宣传将被张榜示众三天,3更,你咋不上天呢,明明是,30更!!! 第7章 奈何一吻 入夜,永业城内空无一人。 陆风渺独立在月桥石栏上,东风吹得衣袂猎猎摆动。夜色馥郁,他的一双眸子,闪亮静谧甚于月色。 杨花无声飘荡,白水细密的波澜时时拍荡岸边。 他手中捏诀,身法极快,金色光芒自他手中倾泻而出。 广袖一甩,白河中瞬间起了巨大漩涡,白色的泡沫堆积,翻腾的浪花卷积着拍向岸边。河腥味一时掩面。 随着浪声渐息,黑黢黢的河床很快□□出来,凌乱不堪的淤泥水草中赫然摆放着四十八只半人高的坛子,深浅不一,还有一处半掩的坛子碎片。 这四十八只坛子看似摆放随意,实则是个锁魂阵法的缩影,这不过这只是个阵眼。 早先修建永业城的人必定通晓风水。永业东西南三面环山,一条白水穿城而过。这三面的山势向城中倾斜,呈压迫状,一面缺口直面都城,故修建永业时因地制宜,将整个郡布作八卦法阵,月桥位于城中心,横跨白水,连接阴阳。永北建归宁寺,永南修流宁塔,两处皆压制法阵,如此保得永业太平,且可在北边守护都城,于风水,军事皆为要地。 布坛阵之人正是利用永业本身的八卦阵势,联合周边桑洲,伊泽,念西,鹿洲,潼原诸郡,成就了一个更大于永业的法阵,阵眼位于眼前这片白水,以四十九具女尸入坛,摆为锁魂阵,压制阵眼。邪门异常。 “果然如此。”低沉一声,四十八只坛子应声而起,随那白色身影一齐湮灭于夜色。 随即水墙激荡迸泻,巨大的浪花拍打在月桥上,水花冲击着岸边滩涂,原本清澈的白水浑浊异常。紧接着,天边一点银光划出完美的弧度,一枚小小棋子落入急湍之中,忽而月桥下银光大作,白河波浪顺势停歇,翻滚的淤泥也迅速沉降,清澈舒缓,一如往昔。 只有被洗濯冲刷过的月桥,水光明亮了无尘土,无声倾诉着所见非凡。 窗外一阵响动,莲信急忙飘到门口,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馒头。 “这是……”莲信指着坛子震惊地看着陆风渺,陆风渺正负手而立,目光深沉。 “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了。” “这这这,里面不会都是尸体吧。”莲信一脸震惊地看着陆风渺。 “不然?”陆风渺转身进了屋。 莲信揉了揉额角:“丢了这么多魂魄,我们居然毫不知情。” 她细细打量着那堆大坛子许久,觉得秦广王可能会好几天睡不了觉了。 她在院子里信步闲逛,吹着夜风。 这院子的确大过寻常规格,虽然修缮得随意,但是很有自己的风骨。梧桐枝叶繁盛,树下石桌正得荫蔽,石子路蜿蜒,花草无人打理倒是长成浑然天成且错落有致,唯有这个池子看着有些乏味,似乎少点什么。 莲信闲来无趣,她咬破手指,血珠一甩,尽落池中。如丝血色在水中蔓延,忽而水上冒出两片铜钱大小的圆圆叶片,很快越来越多的叶片冒了出来,且越来越大,一时半池碧叶堆积。甚至可以听得到莲叶出水的细微水声。莲信笑意恬然,一声响指,六七个嫩粉花苞应声出水,还流淌着晶莹水珠,随即次第绽放了。莲叶半掩娇面,艳红妖娆,似是舞着红裙翩然水上。 这个季节,这个时辰照理说都不是莲开的时候,奈何莲信本是一株红莲,她的一滴血,自然承她的心绪,欣然便开,失意便合。 所谓喜形于色原是有遗传的。 月亮缺了一线,样子有点像白馒头。莲信信步游荡在院子里,坛子似乎被施了法障,空气中没有半丝异味,倒是有药香缓缓飘了出来。 “又在熬药。”莲信喃喃着。 “哗……”梧桐的叶子忽然抖动得厉害。 乱风卷杂着尘土吹得莲信别过脸去,发带飞扬。她利落地祭出莲灯,莲灯火苗不大,但是剧烈地摇曳着。 “阴风。”话音未落,空气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天边明月一时变得扭曲异常,一如水中漂摇月影。 “风渺!”莲信唤着陆风渺,他已经负手立在门前,长身玉立。莲信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阵眼已破,锁魂阵自然锁不住她们了。”声音一出,令人心定的味道。 莲信看着莲盏,火苗依旧不大:“那,来的是生魂还是亡魂,为何捕捉不到怨气?” “亡魂。” 此言一出,小院中黑压压出现了一片魂体,像是蜘蛛一般,喧嚣着冲坛子爬去。莲信寄莲灯于半空,缚魂绳一时化作锁链,径直飞去直取最前一鬼的头颅,她一手拖拽,一手化出一把银刃黑柄的月镰出来。那鬼两个胳膊驳着锁链,猛然抬起头来,黑黢黢的脸上依旧是缝了五官的样子,只不过嘴巴已经挣断了粗糙黑线,口角裂到了耳边。它嘶叫起来,一张撕裂大嘴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扩张,一团秽气冒了出来,莲信也顾不上掩面一记月镰挥过去,那狰狞的头颅应声而落。刺耳的嘶叫依旧回荡。 她正欲一把掷月镰出去,忽然渺渺萧声传了出来,曲调既非愁苦亦非喜悦,一种淡淡的超然听得莲信汗毛直立。 一道月白光圈以陆风渺为中心扩散开来,他立于梧桐一枝,凝神吹箫。萧声一出,凶灵皆止住了攻势,似是痛苦地蜷曲在地上颤抖。曲调飘渺,月白光圈内线条流动,很快初具规模,银色双鱼咬着对方尾巴随音律游动,外围流云纹逆向流转至繁复,陆风渺衣袂翻飞立于中心,一如天边皎洁明月。 “了凡息妄曲。”莲信一时看得出神,她连忙提起了刚刚砍下的头颅扔到了法阵里。 双鱼身上迅速覆上氤氲气泽,张嘴解开了羁绊,相随游下。黑色秽气被双鱼所散发的月白柔光驱散,两条大鱼将数十只凶灵困于一处围着它们舒展游动,清悦的鸣叫响彻天边。萧声也一改超然端庄变为舒缓和悦的韵味。随即凶灵中起了一阵浑浊的旋风,顺势飘上半空法阵,为阵法银光追逐吞灭。 一时抽泣哭声而起,萧声隐隐暂歇。 院中跌坐了数十个少女,白光半透,都生得姣好,此时已经是寻常亡魂了。 “息妄兽。”莲信冲着两条大鱼欢快招手。 两条大鱼体型庞大异常,几乎占了半个院子,但眼睛只如杏子大小,此时咧着嘴甜甜笑着。相继发出和悦叫声,用大脸蹭着莲信,亲昵非常。 “乖。”莲信被蹭得乱了额发。 忘川水载万千孤魂,河水却平静异常,原是多亏了这息妄兽。身长十数丈,最大长至半里,眼睛极小,不观万千红尘事,全身圆润光泽,不生鳞甲,性格温顺平缓,最擅净化魂体。千余载前,地府怨气祸乱,忘川孤魂欲跟随作乱,有息妄兽为了稳定孤魂不惜以身殉道,想来,正是陆风渺调养息妄兽残魂入阵,借这首了凡息妄曲创阵。 两只息妄兽欢快的亲吻莲信后,游回了光阵,光阵逐渐消散。 陆风渺飞身而下,静静看着哭泣的数十亡魂。 “仙尊,我们死得冤枉啊,”有一女子恸哭着拜倒在陆风渺脚下,一双玉臂却只如木桩,没了双手,“那畜生掳走我们,对我们……百般凌虐。把我们跟一女尸锁在一个法阵里,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只能日日摸索。直到刚才,法阵忽然破损,我们被一强力吸了过来,实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啊。” 果然不出陆风渺所料。既然知晓了用的什么阵法,那锁魂之处自然了然于心。 “你们被掳走之前有没有看到那人的脸。”莲信收回了莲灯,立在陆风渺身旁。 一时所有女子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跟你们心上之人一起走的,对吗。”陆风渺声音低沉且磁。 “是啊,但他不会那么做的。”抽泣声又起。 莲信有点震惊,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能一起迷倒这样多女子。 “我先带你们回地府,等这件事了结了,你们就可以安心投胎了。”莲信恢复了平静神色,每当她如此看向亡魂,她说的话都会变成无可置疑的法旨。 “至于手脚……”莲信顿了顿,“会有的。” 砍手砍足地狱的断手断脚何止千千万,实在不行就从那边挑几副。 莲信拜谢了陆风渺带着四十九个亡魂飘走了,这下秦广王有的忙了。 然而陆风渺没有半点轻松神色,李芸的魂魄并没有出现。 他似乎陷在一种毒里难以自拔,那种毒叫雪染,也叫莲信。明明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似乎有着相同的本质。 然而他的确中了毒,连他也不能解的毒。说来可笑,到底还是这情毒告诉他,他是怎样的口是心非,又是怎样的违逆天道。 雪染,小小莲妖,扬之仙子,用他教的医术,在他身上下了无解的□□。 一阵夜风拂了拂他的扰扰思绪,清凉透骨,带着,清甜莲香。 陆风渺转过身去,赫然看到那一汪清池上,妖娆灿烂地开满了红莲。他的表情似是凝住,只有目光不住颤抖着。一种巨大的冲击感瞬间击溃了他的神志。就算是厉鬼,是凶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没能让他眼中生出半点波澜,这一池红莲,成功地做到了。 这次没有再忍,或者说没能忍下去,一大口鲜血喷薄而出。他倚在身后梧桐上,拂袖散去了地上一滩血迹,然而心却乱到了极致,全身血液肆意激荡。与此同时,眉心一红点隐现。那双平日冷峻的眸子里,压抑着怒火,写满了疯狂。 方才他一心调息凶灵,未曾见到这梧桐树后的一池红莲。 一池红莲。 还能是谁种下。 雪染,他的好徒弟。到底要怎样她才满意? 三尺霜诀握在手里,千年未出的神剑,此时已经不住欢悦地激鸣,带动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似在剧烈颤抖。血色沾染在无暇白玉上,很快被吸食,光芒更甚。 妖印,字笺,红莲。 “你若恨我,何需弄出这样多的人命?只管来取便是。”这个念头在陆风渺的神识里不断激荡,吞噬掉他最后一点理智。 眉心一点鲜红夺目,他负着霜诀,径直消失在夜色里。 莲池之水炸起了三丈高,满池花叶凌乱洒了大半个院子,月光下闪着憔悴的水光,不久化作了目光难察的淡淡血色。 莲信交了差事,趁着秦广王焦头烂额之际赶紧溜了,省得挨骂。 她坐在奈何桥的石栏上望着忘川出神。满脑子都是他的那双眸子,清冷的眸子,平静的眸子,那低沉磁性的话语,坐在海棠花树上喝酒的样子……她看着血色腥冷的忘川,居然满眼笑意。 之后,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从背后一把将她抱起。 没有一丝温柔,甚至,非常粗鲁。他把她困在桥栏边,一把霜决寒气倾泻,隔在那危险的距离之间。 颈上一片寒凉刺骨。 莲信背靠着石栏,隆起的石柱抵在她的脊骨上,冰凉而又麻木疼痛。她看着那双眸子,一时觉得十分陌生。眉间一点,几乎刺痛双目。 “你到底要怎样。”深沉而压抑着暴怒的语气,似是暴风雨前的沉默。 莲信觉得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一般,睁大了双眼,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对面急促的气息几乎扑到她的脸上,莲信不敢喘息,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还要装作无辜吗,从前也是,现在也是……”语气一改相逼之势,到了最后竟是有了,几分颓丧之感。 陆风渺盯着她的眼睛,咫尺的距离。莲信看到了他眸子里自己的憔悴面容,还有无比复杂的情感在酝酿,酝酿到了沸腾。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便是。”他笑容轻挑,指尖轻揩唇角血迹,一双如火的眸子,紧紧钩住莲信,邪魅入骨。 “我……”莲信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刚要解释,唇就被死死封住了。 如同倾落的豆大雨点打在心上,一阵颤粟。 炽热甜腥,没有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唇边,冰凉,咸涩,甘甜。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此吻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小□□来了同志们,尤其是此后两章啊同志们!! 第8章 情毒剑伤 周围赶往投胎的鬼魂也都止住了脚步,没有人知道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了。之后,他们就哗然了…… 忘川腥冷的河风带走了莲信身上的最后一点体温,她的手脚冰凉麻木得厉害。因为所有热血都奔向了头。 他滚烫的手扶住她的背,另一手穿进了她的黑发。就算隔着衣服,依旧是无比烧灼的触感。一片温润似是咬噬着她的凉唇也咬噬着她的心,温热的气息扫在脸颊上。她一时迷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感觉快要窒息。 她想要呢喃,那力道却大得恐怖,攻占了她的世界,用毫不留情的方式将她的灵识一片片撕扯,滚烫的泪顺着眼角大颗滴落。 她颤抖得厉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了他,他却笑了,眼角弯弯,极好看的弧度。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他眸中的伤感更甚,唇角已经涌出了血色,沉声唤道,“雪染。” 莲信方才还错愕羞涩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下去,脸上没有了半分血色。一个清脆的耳光,打了过去。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她转身就走,手却被死死拉住。 “你若想杀我,来吧。”无比颓丧的嘶哑味道。 莲信听了这话,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觉得,面前这失态的男人,一定不是陆风渺。然而她还是捡起了地上的霜决,一个剑花直飞而去,刺进了陆风渺的胸口。 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莲信握着霜决的手已经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把剑。 她真的没想到陆风渺说到做到。 剑入寸余,血顺着剑刃欢快流淌,月白的袍子上猩红一片。 眉心红点瞬间隐去,他如墨的眸子随之恢复了之前的浅棕色。 莲信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着几乎细不可闻:“你,到底是谁。” 陆风渺的眼眸一片冷峻,冷峻中亦有错愕。眼前女子忽而拔出了剑撑在桥上,发出了铿锵之声,似是想要转身,却踉跄着倒了下去。 他一把将莲信搂在怀中,胸口剑伤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流着大滴汗水,但亦未曾皱眉。 陆风渺提着剑,抱着怀中的莲信,径直飞出了酆都。只留下了错愕的人群。地上的一滩血迹随他消失瞬间隐去。 莲信眼角的泪痕一直没有干涸。 一个成长在红莲地狱里的花灵,没有阳光,没有雨露,污浊的鲜血滋养着她长大。她生长在地狱,何尝不是被关押在地狱,但她小,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人说来玩个游戏吧,小小的莲信也想参加,那些地狱里的人指着地狱中心一座九层塔对她说,你要是能把里面的一面镜子拿出来,我们就带着你。 她哪里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些人笑嘻嘻地把她送进了往灭塔,往轮镜一经移位,塔内便自动触发阵法。滔天的业火烧灼着小小的女孩,她想推门出去,却被烧得发红的门烫了一手血泡。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想求塔外那些人救她出去,结果只听到一阵又一阵刺耳的笑声:“那小傻子真敢去啊,等会有肉吃了。”“谁知道烧成灰了也说不定。” 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最后抱着往轮镜坐在镜台上等着被活活烧死。 灼热的空气燎干了她的所有汗水,她一脸烟尘,嘶哑的喉咙干裂得哼不出声来。 往轮镜里是她红得发黑的小脸,之后出现了很多人,那些人有的身上爬满蠕虫痛苦地嘶喊,有的绿脸红头发不住用刀刺着自己的大腿,更多的人在地上蜷曲着打滚,有的干脆自杀来终结无休止的痛苦。 莲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的神志已经不那么清晰,呼吸也到了急促得过分的程度,全身皮肤似乎都在崩裂,但她却不能吭出一声。塔的上方忽然掉下来一块烧得半焦的梁,径直砸在她肿胀脱皮的腿上,她看见自己的骨头白生生地支楞了出来,暗红的血,顺着镜台蜿蜒流淌,流淌到熊熊烈火里。 她要死了,还没见过一眼太阳。 凡间的红莲是长在辽阔水域里的,肆意晒着阳光,身旁小鱼蜻蜓嬉戏,凭谁路过看到了都得夸一句:“嘿,这莲娃子长得真俊!” 莲信并不是很感伤,因为她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以为,住在寒冷异常的地狱里,守着一汪小小的腥冷血池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就是她的归宿。 火舌终于舔上了她小小的臂膀,她挣扎着掉进了火堆里。 痛得毫无知觉,或者说,毫无希望,分不清到底怎样才是痛。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火不知道烧了多久才灭了下来。 最后是地藏王座下的一位弟子去开了往灭塔的门,佛门中人向来满目慈悲从不喜形于色的,那僧人竟是一惊,之后满目笑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塔内红莲开遍,熠熠生辉,中间平静躺卧着一白净女子,怀抱着往轮镜,似是睡得安详。 “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那僧人一句经语,诉尽了莲信半生坎坷。 红莲与业火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她经往灭塔的业火烧灼亦是重获新生。烧尽罪孽,她那暗淡无光的人生开始有了斑斑点点的光彩。 她已经不再是红莲地狱里那棵人人践踏的小红莲了,她是个鬼差,她可以行走人间,勾人魂魄,她有了朋友,甚至,她遇到了陆风渺。 他是个大夫那又怎样,自己是个鬼差又怎样。就算站在天平两端,就那么远远看上一眼,亦足矣了。 但是梦总是碎得很容易,一如在业火中哭泣,一如自己在爱的人眼中一直都是可笑的影子。如此无力而无奈。 总是那个最无关紧要,最容易被抛弃的角色。 呵,多么可笑。 莲信哭得厉害,她低声呜咽着醒来,泪已经湿了一片枕头。 面前坐着一个人,月白的长衫上一大片红褐色的干涸血迹。他拿着一块温热的帕子,无言地拭着她的泪。 莲信团着被子躲身抱膝坐在墙角,压抑着抽噎:“你不必这样,我不是你认识的人。”明明是哀恸至极,却还强装着无所谓的样子。 陆风渺一双眸子却是难得带着柔光,平缓的语气响起:“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打人的是她,刺伤他的也是她,如今那人却在道歉,莲信有些苦笑。 “锁魂阵的事怎么样了。”莲信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想撇开话题。 “你留下来吧。”陆风渺依旧看着她的眼睛,“生来无心,如此不是长久之态。” 泪水早已打湿了浓密的睫毛,莲信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苦笑。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没有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去的。 “都活了这么多年了,有没有那劳什子也无所谓了。或许,我本不是红莲花化形,是棵藕精呢。”莲信的目光涣散一片,强扯出三分笑意,但是脸上微微颤抖着。 藕精本是如翡与她玩笑时说的,如今拿来搪塞陆风渺,倒是,有些可笑。 “那你把手腕掰断了,我看看能不能拉出丝来。”陆风渺眼角弯弯,他笑起来眼睛是极好看的弧度,一双眸子,清澈得没有半分杂质。 莲信看见陆风渺笑了,居然还与她打趣,一时觉得到底哪个人才是他,或者,是她在做梦。就算在梦中,他也是这样不会说玩笑。 “你的剑伤……” “皮外伤而已。”陆风渺垂了目光,似是也不愿意多说。 空气中就这样静默了一瞬,只有莲信粗糙的呼吸声。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陆风渺又认真地看着莲信的眼睛,“于我而言,亦是如此。” 他站起身来把手巾递到莲信手里,转身走了,行至门口顿了一顿:“你好好休息吧,锁魂阵的事就不要管了。” 莲信肿着眼睛握着湿热的手巾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那个冷峻的是他,在奈何桥上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也是他,粗暴的吻和温柔地照顾,全部都是他。 外边天已经亮了。清冷的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雾,流转的鸟鸣穿透了无边的寂静。 陆风渺正坐在石桌旁调息经脉。早先压在丹田的毒已经全部逸散开来,好在莲信那一剑牵回了他的神志。 究竟是毒发带来的疯狂暴躁,还是那些东西本来就种在他骨子里,陆风渺一时无言。 两千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小地仙,却是最为仙姿出众,因为无情无欲。 他医治苍生,手刃罪徒,三界对他交口称赞而他却自我流放千年。 到底错在了哪里? 陆风渺因为接连吐血,又受了剑伤,面色相比往日更是苍白上三分。他默念着清心咒,整理那乱作一团的思绪。很多没想通的事情,都已经开始有些条理,虽然还难以接受,比如,莲信的身份。 初阳穿透过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朦胧感迅速消散,没了半点杨花的影子,远方山峦的轮廓变得越发清晰。 自然,只要太阳出来了,那些半遮半掩的东西,还能躲到那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解决好情伤再破案,此案还剩两章。 第9章 深陷皮肉 从半敞的窗子射进了几缕辉光,细微的尘埃在暖阳下缓慢流动,闪闪发光。时不时几声桌椅发出的细微喀嚓声。 莲信正坐在床上发呆,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谁?” 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口,一身玄色深衣,看着颇有挺拔之感。白扇轻摇,脑后墨色发带亦随之飞舞,原是熟人。 “好巧啊姑娘,你也认识陆风渺陆大夫。”那人面色和悦,声音满含少年特有的清脆。 “啊,你是,辛公子,我,我找他来看病。”莲信有些语塞。 “陆大夫从不让病人留宿,看样子姑娘病得不轻啊。”辛倚岑露出了一点关切神色,白扇依旧轻摇。 莲信尴尬地笑了笑,她觉得那扇子摇得她有些心烦。 “在下也是来找陆大夫寻味药材来的,说来也真是巧,接连两天遇到姑娘,敢问姑娘芳名如何?”那辛峥微微一躬身,礼数倒是做得很足。 可惜莲信从来不讲究这些。 她理了理睡得有些起褶的袖子:“叫我莲信吧。陆,陆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不,等会儿再来?” “那姑娘好好休息,在下告辞了。”那人收了扇子微躬,转身要走,他纤长二指捋了发带,依旧是潇洒的姿态。 然而就在转瞬间剑气撩起了莲信的额前碎发,一把三尺青锋的剑缘冰凉刺骨,此时正贴在莲信的脖子上。 辛峥一脚踏在床沿上,脸上还是方才的和煦笑意。 莲信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神色镇静一如平常。只是近日一连被两人架了剑在脖子上,颇有些无奈:“公子这是何意?” “你一点也不觉得怕吗?”他笑着,剑刃又贴近了脖颈一分。 “你要是想拿我来要挟陆风渺,就错得有些离谱了。他刚刚还要杀了我。”莲信目光晦涩,脸上毫无半分生气,面色平静透着三分哀肃。 纤指轻弹剑刃,清脆一声。 剑刃顺势偏移了半分,果然有一道剑痕,不过已经被术法处理了,只是淡淡透着粉红。 辛倚岑笑容更甚:“那更好,你如此说来我就更加期待了。”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月镰撞击在剑刃上,金属相鸣之音甚为刺耳,莲信忽一低头,径直钩来剑刃,附魂绳化作的锁链向辛峥飞去。辛峥笑得邪魅:“小娘子别生气啊。”他白扇搅住锁链,飞身抽出长剑顺便牵扯着莲信立于屋中。 锁链竟是被那白扇似是吸引般地纠缠,镰刀此时较短势弱,莲信全力掷出月镰,月镰飞旋径直攻向辛峥脖颈。剑花一挽,月镰堪堪转向飞出断了两条桌腿,壶盏破碎一地狼藉。辛峥笑意盈盈大力拉扯着锁链,莲信不防被他扯进了怀里。辛峥一手抱了莲信,白扇一甩脱了锁链,唰,开扇于莲信耳边,又轻摇起来:“都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怎么就不听话呢。” 莲信大力挣扎,一时气急,伸手掐了辛峥脖颈,不过她这个姿势并不得力,力道不是很大,但是指甲已经陷进了辛峥皮肉里:“有人告诉你吗,作弄鬼差的人都不会活在世上了。”语气是强行压制的清冷,力道顺势又大了三分。 “指甲该剪剪了吧。”声音温和,辛峥一手捏着莲信的手腕,倏地合了扇子轻佻地抬着莲信下巴。莲信的手腕被他拧得发白,不得以离开了他的脖子。辛峥生得高挑,就是寻常男子,也要比他矮上半头,此时莲信被挑着下巴,仰望的视角,正好对上了辛峥的眼睛。 本就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满含得意,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上下打量着莲信,难掩轻蔑。莲信忍着痛别过脸去。她最近有了阳世的真身,竟不想添了如此麻烦,她压抑着凌乱思绪,打算隐去实体。从没做过这件事,自然十分没有把握,嘴唇细微嗫嚅,地上的影子只剩下了一个。 “陆风渺给你的实体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哟,说起来我也可以给你。”辛峥的清悦嗓音配上轻挑的话语透着一股怪异的气息。莲信一下子就傻了,就算她只有那个像魂魄一般的真身,依旧被辛峥捏在手里。 那缝尸案必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而陆风渺定是去了他的老窝,而他居然对陆风渺这样了解。 “看着我。”辛倚岑忽然凝了笑意,大声喝令道。 自然莲信不愿服从。 他扬了白扇一把挥在莲信脸上,玉白肌肤瞬间火辣辣地泛红透着青色,莲信唇角渗出了鲜红血色,他又继而挑着莲信下巴,另一只手死死钳住莲信双手:“我一向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又是邪魅笑容。扇子放了下来,纤长的一指刮在莲信嘴角,血液沾染。他把蘸了血的食指放在唇边,似是极其享受血的味道。 碰了血气的眸子也开始变得越发深黑起来。辛峥忽然疾步推着莲信将她推至床边,一把摁倒在床上。莲信的头“咣”地撞在了壁上,他粗鲁地跪着欺身压在莲信身上:“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莲信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上涌,头痛欲裂。 他的脸近在咫尺,墨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苦笑,得意的笑,癫狂的笑。莲信的汗顺着额角流淌,她狠狠瞪着辛倚岑哑声道:“你一个祟,披着张人皮罢了。” “我是祟你又是什么?”他笑得眯起了眼睛,钳着莲信双手的力道蓦然大了三分,骨节咔咔作响,他将莲信双手困在头顶,另一手捏着莲信的下巴已然要把别到一侧的脸掰正了。 莲信恼羞至极,她满脑满目都是熊熊火焰,烧得她几乎癫狂,终于崩溃。她开始尖叫惊呼:“陆风渺,风渺……” “你觉得他听得到吗?”辛峥神色颓然憎恶,像是失了大半兴趣,只是手上力道没有半分松懈。 莲信又一次感到了绝望,但是这也不算什么。百年地狱,从不缺少绝望。 她唯一绝望的是,自己居然相信有人会来救她。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一直没有流淌的泪此时确是扑簌簌地滑落进了青丝里,另一眼角积聚着泪做的池子。她面色惨白,脖颈上却是赫然浮现出猩红流云纹。上次她饮醉时那印记是伴着绯红慢慢浮现的,此次却是如同画笔流转般一笔一划涌现,且猩红更甚。 辛峥见状忽而仰天长啸起来:“陆风渺,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更加大力与莲信撕扯相持,然而莲信一双猩红的眸子,此时看来妖冶得一反常态。没有一点预兆,火苗从床上冒了起来,确切来说,是莲信身上起的火焰。辛峥凝了笑意,松开的手却被莲信死死攥住,她顺势伸手抱着辛倚岑,火焰瞬间点燃了他的玄衣。 莲信一双红眸浅浅笑着,一身火衣竟也穿得无比得体美艳,更显得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相比往日尤添三分妖娆。 火焰似是追赶着他,床上皆是些棉麻织物却不甚燃烧,火苗早已熄灭了,然而他身上的火势却是越发兴盛。辛倚岑有些慌了,他捏了避火的咒法但无济于事,只得大力挣开莲信在地上滑稽地打起滚来扑火。 莲信笑了笑站起身来款款走向门外,一身火衣迎风暂息,星星点点火光暗去,原本石白春绿的襦裙此时变作一身石榴红的曳地华丽深衣。于此同时脸上的一片青紫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她踩着地上依然翻滚着灭火的辛峥,头也没回地径直出了屋子。 陆风渺此时刚刚回到院子里,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深沉的眸子里有些错愕。 莲信凝望着他向他走来,那血色的眸子里是轻蔑,是不屑,还有淡淡的委屈。 对于陆风渺而言,这目光实在过于熟悉。 “雪染?” “这世上没有雪染了。” 声音是低沉的女声,带着无比沧桑的磨砺痕迹,话音未落,走过了风渺的血色身影颓然歪了下来,陆风渺接在怀里,一时无言。 石榴红的光泽丝绸上是银线绣的青色凤凰,暗纹流转灵动。这套广袖深衣,是雪染最喜欢的一身衣服。她也是穿着这身衣服死的。 陆风渺脸色一白。 “看样子篱禹山你已经帮我处理好了,”那声音似是微哑,转而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多谢风渺仙君了,不,该唤你一声风渺神君。” 陆风渺抱着莲信,将她妥善安置在梧桐树下。他冷眼看着眼前男子,一身墨色中衣,白面微垢,一双狭长眼睛透着含恨笑意,依旧是白扇轻摇。 “你妻子去世千年,历经了不知几生几世,早已忘记了你,你何苦执着于此?”陆风渺垂眸凝视着月隐,月隐的剑刃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 “最不配说我的人就是你!”辛峥一张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已然近乎扭曲。“你们师徒争斗何苦牵连旁人!噬心虫你可还记得?我妻子身怀有孕,你的好徒弟,也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东西,竟是痛得丹若自杀,一尸两命。我只不过是做了同样的事情而已。什么爱得撕心裂肺,我就专挑这样的女子。你不是爱得深沉吗,不是愿意为情郎而死吗,那我就如你所愿,我可以借着那些命气保存好我的丹若。你可知我做那些画皮花了多少心血?”他嘶吼着忽而大笑起来,“你没看到那些女子都是如何地挣扎哭喊,什么愿意为你死,都是胡言罢了。你的雪染,说白了也是。” 陆风渺擦着剑似是在等辛峥把话说完一般。 “若非你诛了永南河沟的临渊祟,我何须杀那些女子压阵,多谢风渺仙君多管闲事,那四十九条命,你也顺便背在身上吧。” “说完了吗?”声音冷漠,杀气四起。 话音未落,月隐直劈而去,寒光炫目,兵刃相接,凌厉剑气摧折了一地花草。 陆风渺招招杀气四溢,直击要害,辛峥灵活闪躲,但已是破绽百出。月隐一剑挑断了辛峥发带,剑气伤了他的头顶,他披头散发,浑身气泽炸裂一般,长发肆意飞扬,暗红鲜血顺脸流淌,没了不恭笑意的一双眸子,此时恨意倾泻。 “你教的好徒弟,被你杀了还要再巴巴地回来,等你再杀一次,有趣。”声音压得低沉,有趣二字却捏在唇齿间,带着轻佻的小尾巴,搔刮人心。辛峥剑势又起,剑剑灵气相撞,满是碎裂之声。他见自己已明显招架仓促,挥袖一记毒镖飞向莲信。只见莲信周身金光圆障,银镖顺势弹飞,金光一闪,发出金属之声。辛峥眯着眼:“好一个护身神幛。”他剑势凌厉似是发狂,陆风渺此时卸去神幛与他肉搏,辛峥暗喜,成败在此一举。 “你们神啊,仙啊,逍遥自在,众生疾苦不去理会,一时兴起了,一身仙力倒是滥用得快活。左右,没人管得了你们。”辛峥狂笑着躲避剑气,他身上大小创口十余处,墨色衣服破烂了露出里面的淋漓伤口,黑红色的血液染得衣服湿透一般。 陆风渺面色如霜雪,月隐啖了血光,发出淡血色的光芒来。陆风渺注神力于剑气,淡蓝光芒推斥着血色,一时光芒刺目。陆风渺旋身一剑劈去,剑气如贯长虹,辛峥手中青锋顺势斩作两端,白皙脖颈上,一道狭长红印,静默了一瞬后,黑血喷薄。辛峥扭曲着脸,手伸进伤口里去似是想堵住创损的血脉,一张脸已然瞬间白纸一般。他似是扯出了最后一丝笑意,伴着满脸血污,凌乱长发和着干血结成条缕贴在脸上,牙上满是黑血。一双眼睛躲在乱发后透着一种,死光。 叮楞一身,半截青锋滑落在地,他的一双手忽然变得青黑,乌黑指甲暴涨,锋利异常。他面容扭曲却好像快乐至极,四指顺着额中向下划去,皮肉切割之声充斥于耳。似是蟒蛇蜕皮一般,皮肉瞬间扭曲褶皱,自无力的皮肉里挣脱出一个黑色的干巴巴的人形物体。 “嘻……”好像是毒蛇吐信却带着几分清脆,倒有几分类似诡异笑声。两只暴突的巨大浑黄眼球占了半张脸,没有瞳仁。它身后背着两个几乎一样的黑色人形物体,一大一小,左右各一,大脑袋架在前面那家伙的肩膀上,瞪着巨大的浑浊眼球。 “嘻……嘻……”它们看上了面前这具永远不会腐朽的身躯。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评论太说不过去了啊!正文3888,看着就吉利。 看官看得还满意吗?收藏是美德!!! 第10章 血色无边 原本晴朗的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大块云朵缓慢浮行,院子里忽明忽暗。 那东西自然是没有影子的。脱下的皮囊被随便抛掷在一旁,歪歪扭扭,腿搭在脸上,无神的眼睛似乎在瞪着天。 相传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莲信心知辛峥绝非魂体,但却可接触魂体,非仙非妖,便以为他是祟。祟其实是鬼长期修炼化出的实体,是有影子的。 腥臭的血味似在粘稠的空气中慢慢发酵,夹杂着半点极难察觉的兰花香。馨香最终还是被湮灭在了腐朽的气息中。 月隐光芒一闪,剑气激荡,此时已经无人对抗,陆风渺迎头劈下,那三聻也不躲,似是毫发无伤。范着蓝光的剑势穿身而过一如无物。 鬼死为聻,聻死了又为什么?没人知道,因为从来没有聻死过。 仙修炼到了神级,即可寿与天齐,同样,鬼死到了聻这个地步,也可以远离死亡。实在有点意思。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 千年前,辛峥原是个风水。堕仙雪染毒害致死了他有孕的妻子,他在死之前他了个风水至阴之地保存丹若的尸体,他不忍心他的丹若自己躺在地底下被虫子咬,最后变成一抔土,她应该永远那样漂亮。之后他便含恨自杀了,因为他要杀了雪染。他心知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实在无力与雪染抗衡,以为自己成了厉鬼就能有无穷力量。他错了。 千年前一役,人间尸横遍野,厉鬼无数。他还来不及去报仇,就被恶鬼们分食凌虐致死了。他也不记得折磨持续了多久,终于,鬼吃鬼,辛峥成了聻。 鬼很不容易死,当然死亡的痛苦也更甚于身死百倍千倍。若非心念相执,他早魂飞魄散了。 两次惨死,辛峥终于成了聻。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复仇甚至不能保护自己爱的人。他的丹若还在符禹山的山洞里等他。从此他更加刻苦钻研术法,虽无身形可以修炼,但是可以借外物来达成所愿,包括以“人”的样子活着。 他用新身份很快站稳了脚跟。借着永业城的阵势,他逼赶临渊祟去永南的天然河沟去压了阵眼,建了留仙阵更好地保存妻子的尸体。他希望有一天能得返魂之术救回妻子,逆天何妨,他已经不会再死了。 然而在他刚刚立足的时候,堕仙雪染就已经陨灭了。平静日子过了千年,一无进展。他只是静静守着丹若的尸体,符禹山的狭小山洞,千年枯坐。当他觉得一切努力都开始失去意义的时候,陆风渺途径永业发觉异常,收了那压阵眼的临渊祟。 从此永业少了许多无端溺水而亡的人,也少了许多无端被掀翻的船。 只有一个人,应该说是一只聻变得痛苦异常。 他开始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慢慢变色腐朽。当尸斑开始爬上她脸颊的那天起,他开始画着人皮去猎杀少女。留仙阵阵眼移位变作锁魂阵,四十九名少女的尸体压着阵眼,怨气为他所吸收炼化,而生魂的命气滋养着他的妻子。腐烂的面容开始逐渐恢复,他笑了。 那种笑容不同于他杀戮时的微笑。 他披着画皮,用不甚灵活的手捏着生锈的纳鞋底子的粗针,一针一线缝着那些少女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有,那些地方。他粗鲁地扒-下-所有衣服,结束后,再温柔地仔细给她们穿好。抚平所有褶皱,一层一层包裹,再打上漂亮的结。这项活儿,他练了千年。 可惜,粗糙的黑麻线穿过白皙的皮肤留下了狰狞的血洞。她们挣扎,她们流血,她们开始认命,但是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临墟淘来的镶魂钉穿透手足钉到石壁里,顺便也把魂魄钉住了。早先喂食的噬心虫开始蜿蜒蠕动,顺势行经哪里便在哪里啃噬出一条路来,胃、肠子、肾脏、膀胱、肝、肺,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心。自然,他也一起喂了哑药。 缝住了五官,钉死了手脚,自然看着也没什么动静。如果不算那些躁动异常的扭动。 噬心虫很聪明,它们不喜欢吃死去的肉体,它们喜欢滚烫的血液,跳跃的心脏。一个人的肚子胀似临盆孕妇,内脏千疮百孔,脓血渣滓满肚了还不会死,都是它们的功劳。千年前很多染了噬心虫的人几乎都是自杀的。自杀得越早,越快解脱。 辛峥看着石壁上挂着的一众,笑得欣然。 对了,噬心虫哪里来的?丹若的肚子里。想到这里,辛峥笑得格外开心,原来有多大的仇恨,现在自然就有多大的喜悦。他用血仇杀他至亲的方法,还到了这些和仇人相似的女子身上。 咔,咔……铁杵在天灵盖凿开了一个血洞。诡异的咒语声不歇,能断人魂魄的离刀利落剁去了手足,他从趴在地上的人尸上,捏出了一只魂魄。浓稠的黑气肆意倾泻,怨气极深,然而辛峥身为聻正是甘之如饴。生魂难取,那是对于三界来说,鬼魂怕聻,因为聻可以随心操纵它们。 锁魂阵禁锢魂魄,也是保护魂魄,生魂在此以生的姿态延续下去,虽然身体已经渐渐腐烂。 本来就已经销声匿迹的凶物、阵法,经他的组合,成了这世上最不见天日的人间地狱。 地狱远没有这样凶残。 不得不说他很聪明,一事一物,没有半点浪费半点多余,一切都向着他计划中的发展。 自然,陆风渺也随之进入了他的视线。很好,他还曾经是雪染的师父。 他寻觅返魂之术千年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秘闻的。隐隐约约的线索迅速串联在了一起。 天界相传医仙陆风渺被贬下凡做了地仙,只是因为到底没有哪位神仙下到人间去亲自看上一眼。陆风渺若不压制掩饰,周身仙气磅礴,护身天罡罩金光闪烁,这哪里是被贬景象?可他行走人间医济苍生千年,仅是一把银针,寻常草药,没人不把他看做凡人。同样,也让人忘记了他的一滴血,便可生死人肉白骨,只要尸骨还在一处。 他的妻子,似乎等待得太久了些。 辛峥觉得自己画皮的脸不能表达他内心的狂喜。更多的计谋一步一步盘了下去。 他自己破了锁魂阵边缘的一个坛子,让女尸引起陆风渺的注意,又掳去他刚刚救下的李芸,甚至,留下那恋师的字笺去戳陆风渺的痛处。他要激怒他,要与陆风渺直面相斗,他不用赢,只要取他一滴鲜血。 他甚至第一次穿上了人,他离成功真的很近了。 直到他在街上看到了莲信,他要接近她,因为她是陆风渺身边的人。他觉得机会来了。 但他实在没想到,她会是谁。 昨夜两房山小院里的一地红莲同样也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呵,陆风渺也会疯魔一般,还能是怎样? 许多压抑着的事情开始一股脑冒了出来。 他开始深深陷入怀疑:自己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复活了丹若,她是人,自己是聻,这与她忘记一切和别人生活着,又有什么区别?谁能接受日日与画皮一起生活?她会怕,会恨他,会老,会死。 他满目苦笑。何曾听说有仙可以重生,那杀人如麻的雪染她的确重生了,甚至,回到了她之前所爱之人的身边,丹若也会复活,最后,受苦的人只有自己。 辛峥,一只聻罢了。 他大笑了半夜。最后他想明白了,既然自己是聻,那你们陪我吧。 就像生前那样,一家人在一起吧。 他守护丹若尸体千年,日日温柔擦洗,令她千年容颜不改,却在一朝,杀了她两次,同样,还有那历经千年终于转世为人的,他的骨肉。杀人,再杀鬼,非百般凌虐,不可为聻。 虐杀,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他很开心,笑着背着自己的老婆儿子去了两房山。尸首已经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血,锁魂阵,再与他无关。 他吸纳了四十九个厉鬼的怨气,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要杀了莲信与陆风渺,他要在陆风渺面前作践他的女人,这是,最后的愿望。 他总是想得太简单了,原来去自杀也是,现在,同样。 聻的确不会死,但是可以永久地消失。 死不是终点,终点也不可怕。有一种惩罚叫做抹除,永远。 陆风渺眸中清冷,但月隐的剑光却是逐渐消弭,因为恍若飘渺的梵唱声飘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莲信一身红衣,莲灯业火的光芒打在锦衣上,映得她白得过度的面色有了几分红润。长睫微闭,双手合十低声吟唱。 听不出到底是哪些字眼,缓缓流淌的曲调安忍寂寞。 此时天边云彩瞬息流动,乌云逐渐堆积,天色颓然暗了下来。空气凝滞不动,充斥着尘土的腥气与压抑。 莲灯的光芒在一片猩黄的昏暗中透着隔世光彩,莲信静默地端坐梵唱,端庄不可直视。红莲于烈日下悠然盛放便是如此景象,婷然于湖心,傲气美貌,不可亵玩。 然而三只聻的浑黄眼球已然变作血色,乌黑烟气自身上散发,嘻嘻声凄厉,黑口巨大。 这时自遥远西方梵天传来一声钟鸣。初始飘渺悠然,转瞬达到了震耳欲聋的宏伟态势,淹没了惊叫。聻跪倒在地,自所立之处一股强大的旋风从中心滋生,黑色的气流随着飘渺的吟唱声慢慢化作无形。旋风四散,梧桐的树枝剧烈摇晃,叶子被狂风卷杂着四面而去,呼啸风声似是凄厉哭号。 莲灯火苗摇曳,映得她面色明暗交织。陆风渺立在院中,周身仙气磅礴流泻,仿佛立于云端。 天色瞬间暗如昏夜,更全无月色星光,恍如末世景象。 忽然一阵白光,照得周边景色全无色彩,只是亮得晃眼。 沉闷雷声炸裂,天边似是撕扯出巨大缝隙,如滚滚天河水倾泻一般,暴雨滂沱。地面上似是起了一层烟气,所有景物都变得异常模糊。 一道闪电径直劈到院子里,地面电光似是银树根蜿蜒做一片。 轰隆隆…… 雷声雨声震耳,但梵唱声依旧平静不绝,反倒显出一种特有的韵致来。 三聻灭于世,算是这人世间从此永远少了三个生灵,虽有一个罪大恶极,但他背上二者着实冤枉。天法无情。一曲《万物寂》颂唱七七四十九遍,纵是千年恶聻,也难逃涤荡。天雷九道劈在寂灭之地,无根之水冲刷,所有痕迹便自此从天地间抹除。 陆风渺站在雨幕里,没了神障,也不捏诀避雨,瞬间浑身湿透。胸前的大片血迹被冲刷得浅淡,月隐闪烁着蓝光。 一切都好像静默一般,只有雨意似是饮醉,越发浓郁,天雷不时劈下,寂寞夹杂心惊肉跳。 一旁被冲刷的尸首,此时已经开始发胀。一团蓝色火焰逐渐将他包围,在水洼里雨幕里,猛烈地燃烧着。 没有人知道他是哪来的,他是谁。就连莲信的观本痣也没能看出任何异样。那时他白扇轻摇,笑意恬淡说自己叫辛倚岑。 他的确是辛倚岑。 她的妻子叫赤玉,他们还刚刚生了个宝贝儿子,孩子生的很漂亮,乳名唤作念念,还没来得及取名。 他们一家过得十分幸福,直到有一天,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失踪了。赤玉抱着孩子在屋门口坐着等夫君回来等了好几日,夫君终于回来了,还像往常一样笑着。她一面内心狂喜,一面嗔怪他不辞而别。之后,她发现错了,一切都错了。 她哭着拽着,尖叫得哑了嗓子。她不愿回忆,那个长的和他夫君一样的人是怎样在她面前慢慢折磨死了他们仅仅半岁的儿子,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她木讷地看着满地血污尸骸,知道自己也会是这个下场。 她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始。 比身死痛苦上百倍千倍,是鬼死。 美满的三口之家,成了三只聻,他们依旧住在那副熟悉的躯壳里。虽然他已经不再温暖。 她其实已经不可能回忆了。没有念力支持,谈何回忆,谈何生存?傀儡罢了。 然而事实永远比眼前的真相要惨烈得难以接受,甚至超出了所有人哪怕当事人的想象力与心理底线。 用一千年的时间,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这章和下章是目前为止最高-潮的部分,相信我! 还有,笔者不是变态,不是变态!听说过人体解剖学和寄生虫学吗,强力洗白! 打滚求评论~ 情感保持住,明天8点咱继续!继续~ 第11章 覆水难收 这天底下从来不缺少巧合。 他杀李芸时,没有捉到魂魄,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李芸不需要去压阵,他只是寻常杀了她,刺激刺激陆风渺。然而后来他杀辛倚岑时,也是这样。他甚至没看到魂魄。他也并没在意。 事实上,没有魂魄,就是没有魂魄,不是因为没看到。 主宰辛倚岑的不是魂魄,而是灵气与念力结为的类似于三魂七魄的灵体。 一千年,对于凡人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其实哪怕对于神仙鬼怪来说也是一样。 一千年可以孕育一次造化,或者说,可以给曾经受伤害的生灵一个机会,只要你够诚心。违逆天意也是可以的,比如成仙,比如造灵。 成仙要度雷劫,同样造灵也是要渡劫的,只不过辛峥遇上的是个情劫。 他呵护着妻子尸首千年,思念千年,寸步不离千年,这些念力与灵气,是一个聻积攒的。 他们结为了灵体,带着纠缠千年的宿梦去人间了结心愿。不经轮回,不顾一切,世上重现了一个辛倚岑。一样的笑意,一样的俊朗,一样地爱着当年的丹若,现在的赤玉。 甚至,天公难得作美,丹若胎儿的一缕孤魂经千年滋养也终于可以去投胎了,而且偏偏就还是投在这个家庭里。 他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洞房花烛夜似是一场大梦,美得如此不真实。 他轻含着她的唇,柔软,甜润。他的泪滴在锦衣上,开出一朵朵暗花。他说,咱们等了太久了。 新凉的绸面贴在如雪的肌肤上,如山峦起伏有致,霞光似的绯红一路盛开。他温暖干燥的手指温柔拭去了她眼角低垂的泪,把她搂在怀里,他在她耳畔说,不要怕。 她耳边一片嫣红,宛如春阳下的樱花花海。泪盈在眼眶里,满是娇羞柔情,笑意浅浅。 滚烫的血液时时撞击着心房,温热的喘息瞬间点燃了浓稠的空气。在幸福的顶峰,疼痛交织着欢愉。 血和泪一起落在锦缎上。 她摩着他眼角的泪痣,这是她托付一生的男人。一团火热包裹住了她微凉的手,放在了他的腰上,紧致,火热而略有潮意。她心中忽然升起了巨大的充实,笑意如花:“润郎。”他久久看着她的眼,低头封住了她的丹唇。他柔声问她,还要吗。怀中一颤。 龙凤喜烛红泪流淌,烧灼着一夜韶华春光。春宵总无眠。 新婚不久,赤玉就有了身孕,怀胎十月,诞下麟儿,一切都是这样的圆满。就像话本里的故事,幸福得令人嫉妒。 也像话本里一样峰回路转。 一只披着画皮的聻在街上发现了赤玉,他知道那是自己生前的妻子。日日面对的面孔,虽然眉眼有了细微变化,依旧是那样夺目。她笑得很美,和一个别的男人并肩走着,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她甚至为那个男人生下了孩子,他们都不曾有过……他们的孩子没见过这世界。 那女子声音很甜,唤着她身边的男子,润郎。那只聻几乎堆在街上,他觉得自己甚至站不住脚。润郎,丹若生前也这么叫他。他名峥字倚岑,锋利有余,温和不足,但他原本是极好的性子,丹若玩笑称他润郎,也就叫了下来。 “润郎,你看我们的孩子笑了。” 辛峥笑出了眼泪。好,很好,一切都好像是按照原来的样子,只是,自己不在了,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补了他的位置。 而他是个聻,聻。 他自卑。他嫉妒。他恨。杀气瞬间涤荡。 他按声不动,终于趁那男人独身回家,杀了他。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在泛着腥恶味道的死胡同杂物堆里。他把他逼在墙角。杀得很隐晦,一根细长颅钉自头颅骨缝而入,轻轻搅动,那人挣扎了很久,但还是死了。 一缕兰花香湮灭在血腥中。 他一开始还是清醒的,求他放过自己,说家里还有媳妇孩子等着回家吃饭。说孩子太小,妻子不能孤身抚养。说如果他死了,妻子也一定活不下去了。说咱们无冤无仇。 那聻听了更是怒火中烧。但是不能打他,不能伤了那副皮肉。 那人到了最后神志已经崩溃,又哭又笑满口胡言,说得却都是:“吃鱼,吃鱼,最爱吃鱼……” 他终于死了。聻有了新家。人尸毕竟不同于画皮,他很灵活,也很脆弱。他不愿去碰赤玉,他觉得她不干净,他要复活丹若,他的丹若,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 陆风渺一滴血抹在尸唇上,就能起死回生。无论是生魂还是亡灵,身在何处,都能马上归位。 这是要受天罚的,罚在陆风渺身上,他的身上,他都无所谓。 千算万算,他没算到一件事,其实也只有这一件事他没算到。她记得自己的丹若,甚至记得那个没见过几面的血仇雪染,却忘了一件事。自己死了千年,他可还记得自己长得什么样子。一个鬼也会知道,一只妖也会知道,聻不能。 辛峥啊,辛倚岑,你可还记得自己长成什么样子? 可还是身长玉立,狭长眼睛笑意盈盈?可还是爱执白扇,一举一动皆若潇洒公子。你的眼角可有一颗泪痣。因为你长了这样一颗泪痣,你娘自小劝你遇事多笑笑。你一直做得很好。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笑出来。 满面笑意,恨上自己,杀了自己,披着自己的皮去杀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天底下第一聪明人。 千年积淀,一朝尽毁。 失落的灵体瞬间消散于天地浩渺。 赤玉看着他走进院子,那温暖的笑意,她曾有一瞬觉得那的确是自己的夫君。然而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了。 温柔拭去她眼泪的人也会剜掉她的双目。 他说:“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应该也会长成这样吧。” 可那的确就是他的孩子。 绝情绝爱,她从那一瞬就已经死了。 没有人会知道这段隐情,这一家人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上了。哪怕再过上一万年,十万年,恒河沙数。 不会了。 其实再等上个几十年,他念力化的灵体一经轮回,就会与他结合,他还是鬼,可以轮回,可以亲身去体验那些想去争想去抢却求之不得的东西。 但他说:“丹若等得太久了。” 其实是他等不及了。 情劫没渡过去罢了。仅仅是这样吗? 被他爱上,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事。这一点实在太令人唏嘘。 天地无声地吞没着许多秘密,随着参与者的消失,也永远消散在风里。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辛峥会不会走上另外一条路。 “我对你最大的眷恋,便是凝望着你在你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蓝火渐息,地上早已被暴雨冲刷得没了任何痕迹。 世界恍如白昼,瞬间又黑暗下去。一声无比巨大的炸雷刺痛了所有人的耳朵。雨势愈发胶着,冰凉的雨水已经爬上了脚面。 陆风渺紧闭双眸,透骨的寒意压抑着胸中的灼烧撕痛。 也是在一个这样的雨夜里,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跌跌撞撞爬进了陆风渺的茅屋里。衣服泥泞湿透,泛着淡淡血色,发髻凌乱不堪,趴身的地方俨然一个小水洼。陆风渺去搭脉时,见她小臂上一片烧伤,焦黑血红,泥土秽物黏着颇为不堪。顺着伤口向上,深紫色的放射状瘢痕,一路延至心口。 脉象小弦,寸脉微弱,看来心脉受损严重。而且,这绝非人脉,似妖非妖。原来是个渡劫失败的半仙。 他将她抱到床上,利落剪去了那女子湿答答的脏衣脏裙,只余里衣。又浣了湿热纱布细细擦洗着她的伤口。 除了天雷带来的烧伤,还有不少手腕脚腕的陈旧伤痕,有的留下了崎岖疤痕,有的干脆化脓血肿,红白交错,鲜艳得令人咋舌。此时她还发着高烧。 陆风渺叹了口气。 烧灼过的梅花针挑破肩膀上的脓肿,血水伴着脓液欢快流淌,昏迷中的雪染闭着眼睛皱了皱眉。陆风渺拿着细小银刀在杯口大的创面上仔细清扫着腐肉,雪染满头大汗,痛醒了。 她迷迷糊糊的视野里,是一个白衣男子,似乎在看着她。她觉得浑身剧痛,左肩似是碎裂一般。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摸一摸肩膀,手行至半空被一双大手拦下了,攥在手心里。那手温暖干燥,雪染打了个寒战。 “忍一忍。”温柔低沉的语气。雪染别过了头去。 刀刃搅在肉里的声音,听得人有些胆寒。雪染的嘴唇已经被咬出血来,她的手死死攥住被子,骨节发青。 “痛就喊出来。放松些。”话语温柔,手上依旧凌厉不减。 他指端的温暖透过皮肉和血液似在梦中,然而刀刃划过伤口的疼痛却是如此真实。 雪染如同置身凌迟,她甚至不知道身边这人是谁,喀嚓一声,巨大的疼痛自肩部袭来,雪染脸色一白,又晕了过去。 陆风渺夹着一根骨钉,叹了口气。 烧伤,剑伤,电击伤,连骨头都不是完好的,居然还打进了骨钉强行固定。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他也实在没见过。 看着左手寸口手心的一层薄茧,还有她紧缩的眉头,陆风渺心下了然。 清创持续了半宿。 雪染再次睁开眼睛时,暖阳从窗户射了进来,看样子已经雨过天晴了。她想抬抬左臂,顿时刺骨疼痛袭来,汗又冒了出来。 她看了看周边事物,又垂眸看了看自己,面颊爬上了一片绯红。 衣服,换掉了。 “醒了?” “你是谁?” “陆风渺。” 雪染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骨钉是怎么回事。”陆风渺坐在窗户边,光打在背上,耳朵边缘毛茸茸的,粉红透光。 “无关你事。”她说话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有着无比的决绝。 陆风渺微微挑了眉垂眸,一时无言。 雪染一只手攥着拳头,咬了咬牙,扶着墙坐了起来。她被天雷所击中的一侧手臂似是废了一般,只能用一手撑着强行下了床。她皱着眉踉跄未行两步,颓然跪在地上,一只手勉强撑着。 她的汗大滴顺额角滑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他的手很温暖,几乎就在一瞬,她被抱了起来重新放到了床上。他避过了所有伤口。 “不要逞强,否则手臂可能会废。”他转身离去,淡淡留下这样一句话。 拿剑的手就是一条命。 雪染躺在床上合眸轻叹了一口气 出现了这样一个人,无言端视着她,直面她的所有伤口。她的坚强外壳开始在他面前一片一片剥落。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寂寞消化掉所有伤痛,但他会是那个一把揭开扯下自己面具的人。 没有女子愿意将自己肮脏丑陋的地方给陌生男子看。她是个半仙,也是个女子。纵使陆风渺是个大夫。 更何况,她看到他总会莫名紧张。 她还是要走的。她很固执。 然而最重要的是,明晚就是月圆之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喜欢辛峥的这条支线,哎…… 插回主线,看官看得可还带劲? 回忆杀不会太长,雪染是很有性格的姑娘。 例行打滚求评论~ 第12章 白衣沐血 辛涩微甘的药入口温热,他修长的手捏着白瓷汤匙,袅袅热气逸散在空气里。他看她的眼神与看药别无二致。 一切都寂静得微妙。 药很苦,喝下去舌头都是麻的,但是很温暖。药是不能吹的,肺腑之气会浊了药性。 她一边的臂膀除了疼痛外,没有了任何知觉,也不能移动。肩背的伤口让她躺得很煎熬。 自己好歹也是个半仙,如此狼狈不堪,她有些自恼。 从窗子射进来的光影从屋子一端慢慢移到了另一端。屋子里静得出奇,她在调息真气。双盘而坐,气从丹田而起,顺任督二脉运行一个小的周天。她肩上的血色亦是随之越发浓郁,猩红向下寸缕蚕食着雪白。身有重伤却强行调动气血,为的是今晚她要逃走。 饮鸩止渴罢了。 她长吐了一口气,背后隔着中衣仍可见大片红光纹饰微闪。现今功力只剩一成,但靠着这一重术法离开这个院子应该不成问题。况且,那大夫是个凡人。他现在也不知还在不在院子里。 雪染细细盘算,觉得如释重负。 她在等天黑。 此时正值八月中旬,申时过半,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秋虫吟唱,甚至可以听到院子里树叶掉落的声音,枯叶刮在地上沙沙作响。雪染咬咬牙,挣扎到柜子前随便拿了陆风渺一件月白宽衫套在身上。她生得高挑,可衣摆还是耷拉到了地上,她用宽大的袍子粗粗裹了自己纤细腰身,抬手抖了抖袖子,捏了瞬行诀转眼没了人影。 陆风渺此时正好站在偏屋门口,看到小院上方银光一闪,紧接着闪现出一个月白身影径直跌落下来。 那身影快要着地时,忽然慢下了速度,在空中停滞了一会。雪染一手按着肩踉跄站住,死死咬着唇,她后退几步无力地倚着背后粗壮的梧桐树干。 透骨的夜风瞬间击穿了单衣,沁凉如水。雪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风渺的目光是难以描述的深沉,他站在雪染面前,忽然伸出手捏着她的两颊,初始还是温热柔和的意味,瞬间拇指食指力道倾泻,他生生启开了她的牙关。 她垂着眸,面色似是青白,额上一层冷汗。大口的鲜血几乎是从嘴里倾泻出来,瞬间她的前襟一片猩红。血色在他手背上四溢。 “你可知血不能咽的。”声音在夜色中十分低沉,却很清晰。 然而他手上力道不减似乎根本没打算让眼前女子说话。他能感受得到手下的冰凉似乎在微微颤粟。 雪染瞪着她,长睫微颤。 他松开了手,垂眸用帕子擦去了她唇下血迹,再去擦自己的手。看着她这一身打扮,他笑了。眼角弯弯,眸子里闪烁着光芒。之后目光定格在肩上,笑意迅速消散。 一片猩红在此时终于洇透了出来。 雪染方才强行催动了术法不想撞在了陆风渺设的结界上。此时她勉强倚着树干支撑,没了半点反抗的能力。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别过了头去。 然而陆风渺的纤长手指已经探到了她的交领之下。衣带滑落,宽衫半褪,大片猩红令人触目惊心。 失重感油然而起,膝下一暖,她无力地贴在陆风渺怀里被他抱回了屋子。 一个定身咒压在她身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风渺剪开她身上的中衣。他神色依旧是那样冷清,眸子里好像除了深沉也没有什么感情。他一剪下去顺着锁骨之下剪开了一道口子。昨天清好了创,他用的是止血的伤药。半仙体质毕竟不同于常人,按理之说是不应该再出血的。 血色有红褐亦有鲜红,无非是强行运气所致。早先干结的血液已将棉布死死粘在伤口嫩肉上,淋漓不堪。 修道之人何曾不知重伤不可运气,轻则伤□□裂,重则气血迸泻而亡。是谓血为气母,气为血养。 他微微压了眉头。 雪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俎上鱼肉。 “你便如此讨厌呆在这里吗?”声音听的人心里发颤。 “我不习惯有人为我疗伤。我不是凡人,不需要大夫。”雪染的声音相比上午更加虚弱了,“况且我甚至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能下结界、定身术的大夫,的确很少见。 “所以你让我任你自生自灭。”他声音低沉,随之雪染肩上一片温热,剧烈的疼痛随之袭来。 她的汗珠很快冒了出来,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你无须多想,我白日里也不在这里,你全当一个人安心住着。在我眼里,你与山下百姓并无区别,治好了病也无需承我恩情。”他的声音淡淡的,伴着浣洗的水声。 她有点无奈,也有点失落,总之心上是淡淡的忧伤。可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她吃力挑起了一丝微笑,似是自嘲。 又是新一轮的温热。盐水和着鲜血染得纱布都是淡红色的。血腥气味随着升腾的热汽弥散在屋子里,还有一点似乎是莲花的香气。 两下无言。她粗糙的喘息声格外清晰。 当氤氲热汽熏得雪染的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陆风渺把一块洁净干燥的纱布噎到了她嘴里。 “忍着点。”声音似乎带着一点决绝。 似是剥皮之痛,雪染几乎在一瞬间昏了过去。一张虽然泡了很久但依然浸满了干血的巴掌大的布片被放在了瓷碗里,瓷白上是丝丝血迹。星星点点的红色组织在血水中伸展。 陆风渺神色无奈。暗叹眼前女子这样固执,必定吃尽了苦头。 就好像他不固执一样。 上完止血的药,趁着雪染痛昏过去,陆风渺顺便检看了她身上的其他伤口,擦洗换药,一丝不苟。 一身的伤也敢去渡雷劫,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自古来修炼不精死于渡劫者不在少数。 重换好了中衣,掩实了被子,素白身影被吞没在了夜色里。她的床头规整地放着一叠衣服,是淡竹的颜色。里面夹着止血消炎的数种伤药,还有养心脉的。一只素净的白玉云纹簪子压在衣服上。 清透的光逐渐驱散了昏暗,湿冷的晨风透过窗缝漏了进来,屋子里依旧洋溢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褥单微皱,被子软软堆在了一旁,已然没了那纤瘦的身影,只有床上一片血迹,带着她的味道。 思绪融化在雨夜里,被泡得愈发沉重起来。 一千多年,就这样转瞬过去了,原来的真实变得不可追忆般的虚幻,只怕是梦。 子时已过,雷劫马上就要来了。 陆风渺忽一抬袖,月隐径直被掷进砖石地中,剑身没进尺余,闪着蓝光剧烈摇晃着。他单盘坐在了雨水中,剑立在身前。 当空一道巨大闪电几乎将天幕撕开,淡紫色的电光如妖龙般游弋。天地巨响,游鱼跃水。 莲信依旧颂着经文,于电光雷雨中似是长夜烛火。 一把木色的油纸伞飘到了莲信头顶,似是悬挂般定格在那里。 陆风渺周身金光流转,瞬间结为巨大的球形神幛,一点金光于球面周而复始地环绕。陆风渺手握剑刃,汩汩鲜血顺剑身流泻,遇地即顺势散开,在神幛内层铺开一层血色。陆风渺垂眸沉默,静待天劫。 方才稍歇的雨势又陡然暴涨。硕大雨点打在金障上发出敲击之声。 小院里雨点忽然大乱,狂风推搡着枝干,一棵不甚粗壮的榆树拦腰折断,斜躺在另外一颗桑树上。当空乌云似是围绕中心流转,明暗交错的云层如漩涡一般,自中心稍明处忽发出紫光一点,光亮灼目。电光一闪,金光紫电相接,激鸣之声震耳欲聋。 陆风渺双目紧闭,鲜艳血色自胸前漫开,障内血光更盛。紫光于球壁蜿蜒疾行,最终顺着地面四散而去。 一记响雷炸裂。 天雷三道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如果陆风渺没有受伤,也没有耗损诸多仙气调息污浊怨气,他甚至不用加设血障。 陆风渺两次飞升所历皆非雷劫。所有修道之人皆知雷劫最易,只要修为臻纯便不会出什么岔子。但对于修为等诸多方面并无甚增长。 三道天雷劈在陆风渺头上,倒并不单单是因为他救了李芸一条命。他行走人间数百载,治病救人但不起死回生,他更像是一位寻常医者,而不是什么供人瞻仰的神仙。 他手上有药香,他手上也有血。 三道天雷似是每年的惯例。每当临近暮春时节,飘渺的杨花将尽,总有雷劫在等着他。 人人皆言好雨知时节。 他何尝不固执。 其实根据锁魂阵法即可推算出凶手所在。当他踏进符禹山的那个山洞时,他隐隐的猜测便全部落实了。那些早该绝迹的噬心虫,那个静静躺在汉白玉石台上衣着光鲜的女子。她身旁的石台上有一处凹陷,因为那个人始终陪着她,穿着画皮。颈部的刎痕已经那不么淋漓,被半枯的花朵掩饰得很好。微微隆起的腹部,手心里黄豆大小的十数个虫洞,一切都很明显了。陆风渺叹了口气。 这是雪染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 蓝色的火焰熊熊,火舌舔着娇艳的脸庞。堆做小丘状的手足和诸多邪门的凶器一起沐在火海里。 东南风卷起黑色的飞灰漫天飘扬,热浪升腾出一股巨大的旋风夹杂火星几乎冲上云霄。 素白身影负手立于一旁,火光打在冷峻的脸上,他微阖了双目。 之后符禹山上的火又重现在了陆风渺的小院里。四十八个坛子附上一块施了咒的半人高巨石自动形成了阵势。陆风渺一把抽出了立在砖石里的月隐,二指沿剑身一捋,靛蓝火光投于坛阵中,火势瞬间大盛。 烧灼的味道并不好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坛子纷纷炸裂,飞渐的碎片崩到四周时皆弹了回去。隐约可见满地火焰构成的模糊人形。四周地上的积水映着滔天的靛蓝火色,看着十分不真实。 一阵燕语似是俏皮笛音,天上的朦胧云彩逐渐四面消散,晨曦的明媚阳光打在高大的梧桐树上。经风雨扫荡后的稀疏嫩绿叶子轻轻招手,碧透的水珠反着金色的耀眼光芒,似在欢呼劫后余生。 飘渺的梵唱声终于戛然而止,莲灯息了火苗缓缓飘在水洼上,似是睡莲初绽。莲信依旧端坐不动,长睫紧闭,静谧一如雕像。 小院内碎瓦黑灰,满地落枝残叶,点点水洼映着碧透的蓝天。死处仍俱生机。 一道彩虹自两房山半腰而起,划过半个天际打在永业城内上空,斑斓梦幻。碧染的两房山下屋舍俨然,纵横的阡陌延展到四周的方正田野,喝透了雨水的秧苗很快就会用新绿充填大块土地。白河水涨,粼粼波浪一路蜿蜒向东南流去。 白色人影穿虹而去,他怀里的红衣少女埋头于他臂弯。摇曳的鲜红衣摆如招展旗帜,二人瞬间消失在碧蓝天幕。 莲信的泪水穿透了他的前襟。咸涩的泪滋在他破裂的伤口上,火辣,痒,疼痛。 戏演得不错,但是没有人可以再演得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糖吗,皱眉戳手。 下集开新案情!! “是我混账!”抡圆的巴掌撤到自己脸上,“咱们地下再做夫妻!” 言罢,一声惊吼,红白交错喷溅在漆黑的棺木上,所有人都钉在原地一脸惨白。 第13章 言不由衷 酆都没有天,血红色的穹顶似乎永远是那样阴沉。黑黢黢的无妄城里人迹难寻,斑斑点点的油纸灯笼闪烁着昏暗的光芒似是沧海孤舟,马上就会被夜潮吞噬。 没有虫鸣鸟叫,这里是死一样的寂静。遥远的枉死城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哀嚎提醒着这里的居民们,这儿是酆都,是鬼城。 小小的四房院子,莲信的家。如翡果然不在。 裱着白纸的一方窗子被映成淡淡的血色。屋子里玉兰花展造型的油灯寂静地烧着,映着莲信苍白的脸,还有淋漓水光。头发利落地挽成髻,额边碎发蜿蜒贴在鬓角上,她紧闭着双目,呼吸缓慢和深长。 淡淡的腥味在空气中游走,忘川水的味道。一桶猩红,衬着莲信苍白的面色,她正泡在忘川水中。 陆风渺站在院中看小池里的阴鲤。黑色的鱼游弋在淡红色的水中,水面不时泛起两三圈波纹。残魂所寄,怨念为食,天上地下唯酆都的忘川河水,能养育这黑身墨鳞的阴鲤。 酆都生灵皆仰赖阴气而生,自然包括莲信。 四十九遍《万物寂》涤荡了污浊怨气,也伤了她的根基。陆风渺有些不解,寻常阴差只负责索命,像超度诵经一类的事务本应全然不知,然而莲信居然会颂《万物寂》。 寻常经咒往往皆是导人向善的,譬如往生咒、断念咒、了凡咒,但万物寂是极杀伐决断的咒法。若非恶灵十恶不赦,诵咒者修为极深,断不可奏效。 陆风渺心知莲信是生在阴间的红莲,使用这种诛杀阴灵的咒法对自身伤害极大。她想必舍了自己短短几百年的修为强行用咒。 陆风渺脸上一丝苦笑一闪而逝,果然,她还是老样子。 断手断脚的残魂已经交由了地府,不出所料,李芸的魂魄并没有归来。 事发突然,她的命簿、生死簿必定还没来得及更改,她这一死,由司命写的命格竟是变作天命了。 天命如何?全看造化了。 也难怪辛峥捉不到李芸的魂魄,她在生死簿上本是个死人,她的魂魄可以说便是寄放在肉体中,肉体死亡了,绝不如新魂一样慢慢抽离出来等着他去捉。更像是锁魂阵破阵时,亡魂被残尸瞬间吸引。哪里有心愿最为执着,魂魄便向哪里飞去。大抵便是这样了。 细微的水声从屋子里传来。 莲信迷迷糊糊抬起头,对上的是陆风渺平静的眸子。 “可好些?” “冷。”莲信的声音有些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陆风渺眼角微弯,原来这丫头还不知道自己的铃铛不是寻常阴差带的追魂铃。 “你可还生我的气。” 莲信目光黯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泡在水里的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时候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她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倒是很符合实际。 空气中沉默了一瞬。 “我上辈子是不是认识你?”莲信皱着眉看着陆风渺。 陆风渺的瞳孔有一瞬放大了。 “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这个神情?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莲信似乎真的在思考一般,“所以我才被投了草木道,连畜生道都不如。”她扬起水来苦笑。 陆风渺无言看着她。 “因为我,让你受苦了。”声音似是四月的风,莲信站在风眼里心中一颤。瞬间袅袅热气升腾出来,莲信冻得发僵的手脚酥软一般感受着四方八方而来的温暖。水变得很清澈,她看见自己一身雪白的中衣盈在水里。 淡淡的莲香。 水汽飘渺,她看着眼前之人,不知自己的一双眸子已经红了。 “我习惯一个人受苦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陆风渺眸子里居然是隐隐的哀愁,他微阖双目:“那不是应该习惯的事情。” 也曾有一个人,就算满身是血撞了结界也要走,因为同样的理由。他原来不能理解,现也同样。因为有他在,这句话对他来说原是讽刺。 “好像,我洗澡的话你不应该在这儿看着,”莲信仰仰头逼回了眼泪,笑了笑,“虽然我穿着衣服。” 陆风渺依旧站在那看着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莲信的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只是目光有些闪烁:“在这种场合告别好像挺尴尬的,我就不送你了。”氤氲水汽隐约了她的神色,但是声音却是掩盖了但却愈显伤感的味道。“以后再见也会很尴尬吧。” 双个人站在天平两端,无论谁向前走去一步,对方都会永远消失于视线。 这便是他们目前的关系。 好像所有的安慰都变得有些多余。 陆风渺不是傻子,他不是觉察不到莲信强行压制的伤感,不是看不到她笑的时候脸颊在轻轻颤抖。但爱情对他们来说是太过于危险的东西。那些千年前的大片伤痛,他一个人背在心里就足够了。悲伤是不能分享的东西。无论谁是谁非,他不想让她再受伤害。和他在一起,永远意味着危险,而他便是最可能伤害她的人。 “谢谢你。” 声音是莲信从没听过的温柔,那人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屋子。 水温似乎颓然冰凉。莲信的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滴到了水里。她索性把脸没到了水下,她觉得,这样就不会哭了。耳边咕噜噜的水声,胸口处的疼痛冲击着她的灵台。 明明没有心,没什么还会心痛。 陆风渺站在奈何桥头,熙熙攘攘的魂魄经过这里赶去投胎。年老的,年少的,哭泣的,沮丧的。 孟婆汤是种好东西。 永业郡内,太守府一片缟素。白纸灯笼被春风拂得左右摇晃,纸钱一把一把被掷上天去,再纷纷扬扬飘落在地。府门大敞,素白的棚子搭满了大半个院子。正厅灵床上躺着一人,两个丫鬟在灵前的院子里就着乌黑火盆一张一张烧着纸。浓烟燎燎,片片黑色的纸灰漫天四散。 空气被烧灼得膨胀。供桌上的香烛贡品似乎都在扭曲地摇晃。 府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李更坐在偏堂里捏着一只杯子,眼神无比空洞。眼下的乌青和眼角的皱纹显得他苍老了许多。 自李芸失踪那日起,先是家丁后是府中亲兵,他们几乎扫遍了整个永业。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与情人私奔了,只要她还活着。 昨日一场大雨将许多上符禹山的赶山人逼到了山脚破庙里。他们在那里与一具女尸共度了一场夜雨。 棺木采办得匆忙,或者说,一切都是如此匆忙。 匆匆扯下了红帘红灯笼,未过几日,又急急忙忙结了麻布缟素。 粗略布置的灵堂里火光闪烁,李芸端正躺在正中,一片红布搭在脸上,五官微微隆起细小弧度。 米色的云锦上是掺了银线绣的一双白鹤,一鹤展翅欲飞翔状,一鹤引颈,片片羽毛泛着柔和的光芒。脚下祥云似是流转一般,更兼周身所织各式暗纹花团几百余处。深竹月色的包边上首尾相接的繁复祥云纹饰。交领左衽。镇袖上鹤穿青松两团左右各一,纵是江南的熟练的织女绣娘也足足要赶上半月余制这样一件深衣。这是太守嫡女的礼服。 本因着过于素雅要再制一件,不想正好用做了如此。也罢。 仿佛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便已经是如此景象了。昨日似乎还不愿嫁人的膝下小女,转眼便穿了凤冠霞帔满含泪水地跨出府门,进了花轿,又转眼面如死灰的回到了府中。 如今,她已在那儿躺着了。以后,没有以后了。 一切都是如此猝不及防。 卯时刚过,便有樵夫赶来急拍府衙大门,说是在符禹山下的破庙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府吏大致询问了状貌急急通报太守,李更面色一白,自知是不好了,但还是不敢相信。 直到,十数亲兵抬着一副简易的棺材苦着脸回来,李更脸上的血色便彻底消失了。为首的是李更的亲信郑念,也是曾护送过李芸,此时他满面哀色,单膝跪于李更身前:“大人,节哀。” 苎麻白单颤抖着掀起,青白的脸上有些痛苦的扭曲。眼窝深邃,两颊凹陷,她已经这样瘦了。 李更掩好单子无言看了看天,声音嘶哑而虚弱:“说下去。” “大人节哀。伤在颈脉,小姐走得并不痛苦。大人……” 李更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那人其实并没有如实告诉太守,他的女儿腰腹剑伤十数处,肝肠外流,他们足足收纳缝合了约莫半个时辰,又赶紧买来像样的衣服给李芸穿好了盖上白单,又匆匆纳棺才敢回来的。 此时已没人再理会那些繁俗礼节了。他们的脑袋几乎是存放在了脖子上。 底下的人都知晓利害,丫鬟们给李芸收敛穿衣亦是不敢多言。 然而太守依旧封了全郡,势必要将那贼人千刀万剁了。 那贼人他只怕是此生也再难捉到了。 来吊唁的宾客越来越多了,缘着李更的面子,不少郡中名门豪绅,周边官场同僚,加之三族亲戚,门生亲信,少说也有几百口子人。 喧嚷声不绝于耳,没有人会为这样一位未曾真正出阁,更惘论留下儿女的碧玉少女而真正哀伤。左不过,感慨暗叹几句罢了。 无人知晓其中真相,他们在乎的无非口中谈资罢了。 自然,通判一家也逃不过众人之口,在他们眼里,那通判几乎就是逼死李芸的罪魁,只是不敢明言罢了。但也有人另觉通判此举也尚在情理,此事一则太守有意联姻勾结,二来李芸确实身弱命薄,只是感叹。 总之,众人都觉得通判府情理之中该是来人吊唁,但又绝不会来自寻霉头,颇有些咸吃萝卜看热闹的氛围。 归宁寺的高僧们已于灵旁诵经,梵音遥遥,青烟袅袅,虽是院内嘈杂,府中依旧笼罩着哀穆的氛围。 忽然一声哀恸哭号打破了这种平衡,似乎连诵经声都开始变了语气。一身着深烟红锦服的青年男子几乎是踉跄着跌撞进了府中。锦衣破损蒙尘,苍白的脸上青紫带血,明显是来的路上摔的。 众人皆惊,却无人敢拦。 眼前这人只怕是无人不识,正是那堂中主人嫁而后返之夫,通判次子张凌张子旭。 他这举动,所有人皆是不解,有人失笑,有人暗诽,但都起了兴致看热闹。 小厮也搀着李更立于偏堂前。李更此时心血大损,无力应对,但府内家丁皆暗拾了木棍等物伺机行事。 剑拔弩张之际,张凌忽然一声破了声门的哀嚎惊了众人,又高声痛呼了数语:“芸儿,是我混账!我对不住你,你若不弃为夫,咱们,黄泉路上再做夫妻!” 言罢,一头撞在了堂前一侧停着的柏棺之上。漆得乌黑的棺木上瞬间红白不堪,那锦衣少年,额上淋漓难掩巨大凹陷,两眼蒙了血污,已然没了半点光泽。 众人皆是惊掉了下巴,然而他们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一阵狂风扬起漫天黄沙,棚子接连翻倒甚至飞至半空,众人皆以袖掩面快步赶进屋内。灵前烛火全息,诵经声也蓦然停了下来。 只有凄厉的风声嘶吼。 一身着蓝边米白锦服的女子立于堂前,在猩黄狂风中衣袂猎猎翻飞,似乎是迷离蜃景。 身后一行血脚印,有如血莲。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得晚了,各位看官见谅!! 第14章 两处哀情 狂风散去,青石板的地面上似乎覆了薄薄一层黄沙。 宾客乱作一团,倾倒的棚子砸伤了人,场面混乱至极,惊呼声不绝于耳。在喧嚷的人群之外,堂前空地上侧卧一女子,眼窝微陷,一双无神的眼睛死死看着那边撞死的张子旭。素白锦衣,仙鹤成双,正是这新丧的李芸。 这场面实在将人骇住。 “混账!如此妖风!”郑念一声大喝,忙要冲出人群。 李芸出嫁前整个人茶不思饭不想,的确清瘦了许多,后来又患了暴病,虽得神医相救,奈何已无生机,整个人削减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此番狂风大作,她又身着广袖曳地礼服,似乎,这胡言倒生出几分道理来。却也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到底难以压制。 “诈尸啊!诈尸!”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出屋子,就听外边一声变了调的惊呼,“血脚印啊!” 从前堂到院子里的确出现了一行类似血脚印的印记,只不过,那形状不像是人留下的。约莫着碗口大,近圆形,周围边界十分模糊。 屋子里的人这下都不敢出来了。 门外有一人似乎胆子极大,走上前去看李芸的鞋底,那绣鞋之下几乎一尘不染,方才那些绝不可能是血脚印。 “莫不是那红帕子被风卷时浸了供案上的净水,接连落地时将红色褪到了地面上吧。” 其实本是胡说八道的。虽然那一行印记极不成章法,又不似脚印,但红布涂抹之说的确太荒谬了。 这时郑念终于挤身出来应道:“这位兄台说得极为有理,府中办事仓促,这块红布实在是急于购置,未看成色,看来的确褪色得厉害。”此语言罢,挤出来的三三两两家丁已将小姐抬回了灵床上。其实距离只不过五步。 很多屋子里的人还颇为混乱没个头绪,门外之人又道了一句:“这小姐方才面朝那刚刚殉情的张家二少爷,莫不是为了答谢他的情意故才有此造化吧。” 声音不大,倒是引起了讨论。那些人受了惊吓,此时已经不那么讲究情理了。转眼间,舆论的风头便成了张子旭李芸虽未成正式夫妻,但死生相随,真是情深不寿。 他们说话的会子,郑念已带了人将张凌安置在了寿板上,正在犹豫是送到通判府上还是派人知会那边让他们自己来接。 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张凌的脸,此时他满脸狰狞血污,颅骨凹陷连带眼球都错了位置,颇为骇人。 “张,张公子,好像,好像没死。”一小厮结巴道。 张凌胸廓的确还微微有些起伏,只不过早已没了意识。看那样子,既不像是濒死之人抑不似活人,颇有几分诡异。 然而没有人看得到,此时莲信正站在院中,身后拖拽着一锦衣男子,只是周身已近乎透明。那鬼似乎很反抗,挣扎着要解开锁链回到躯壳里去。莲信神色端庄,随着莲灯燃烧,那挣扎之势明显降了下去。 “你生平戕害多人,乃是罪孽深重之身。你本阳寿七十又八,今折去种种罪孽,命绝于此,速随我下去受审。”声音凉凉的。 莲信也不知为何张凌的尸体还尚有呼吸,但张凌生前即为罪人,此番不得好死她也不敢耽误。 最后还是通判府出动了一队定北军将张凌用轿子抬将了回去。 两边之人却是出乎意料的沉默。料想张凌死在了太守府里通判大抵会出兵来闹,连由头估计都早已起草好了:借事谋逆。 但是并没有发生任何摩擦,张凌被抬走后,太守府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诵经声也不知何时又起,整理好了灵堂,重新换了竹竿支起棚子,连棺木和地面上疑似的血迹都很快被清洗了。不得不说,郑念很能干,尤其在李更已经几乎不省人事的时候,他几乎成了府里的脊梁骨。 李更无子,膝下唯李芸一女。也不是没有认过养子,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李更再也没提起过那半个儿子。甚至,也不再认义子,但在李更身边人的眼里,郑念几乎可以与那个称呼划等号了。 自然,也是他无言抬手阖了李芸的眸子。他是个极为通透之人,行事老练。那些流言外人听之信之也罢,他是断然不信的。只是这是这事着实处处透着邪劲,他也只是为了顾全大局打个马虎眼罢了。 然而此事却是绝非如此简单。 至少,已经有人要按耐不住了。 莲信将张凌魂魄交由了地府,又折返永业去看张凌的尸体到底出了什么猫腻。她便又坐在了轿子里,只不过此时面前非凤冠霞帔,而是血污不堪的一张脸,半点看不出那人生前的样子。她几乎一眼看出这副壳子里有陌生魂魄,但能入尸首的亡魂,也实在从没见过。她便猜测,这大约也是生魂作怪。只是生魂用这样一幅躯体吊着,除了痛不欲生外,命气也会被消耗殆尽,只怕很快就会抽离出来了。 所以,她在等。 等待是她很擅长的事情,她惯于观看各种各样的死亡过程,或者,医治过程。她自然又想到了陆风渺,嘴角微微挑起,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堵在门口把她手里的差事抢走了。多么巧合,一样的路,一样的终点,只不过那个人不在了。 转眼到了通判府,很多人急急忙忙穿透了莲信的身体,他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赶忙将张凌抬了出来,早前请好的大夫几乎一拥而上。 “前几天自己来的那个大夫呢?”通判张轩揉着额角,脸上的眉毛皱作一团。 胖胖的管家脸色惨白难看得很,低头赔罪无言。莫说是根本不可能请得到陆风渺,就算他来了也是一样,那张凌只是还有半口气的死人了。 管家名叫吴忠,通判府的历任管家都被改名为单字一个忠,全然不管家姓如何。 他面上不动,却已经叫底下人去置办白事用品了。 通判一心想救幼子,张凌那微弱一口气几乎吊着他的心。初听闻张子旭在太守府殉情自戕他是毫不相信的,此番人已变作这幅不堪模样摆在他面前,他只是觉得犹如身临大梦。在场上百口子人亲眼所见绝不可能有错,但这事于情于理,不可能发生。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秉性如何,李芸他根本就从没放在心上过。要说新婚喜悦,也无非是因着新鲜劲儿,若是换做她人,他也依旧如此。 虽是不堪入耳,但他还是听底下人说了,子旭近日流连于永北北市的烟花阁,几乎夜夜不归。 张轩极宠溺幼子,觉得这样做只是别让人知道了便好,此前他也是受了惊吓,如此倒无大碍。 试问这样一人,如何会为未正式过门的妻子殉情?张轩不由得细想,但是眼前惊吓已让他有些崩溃。 “大人,恕在下无能,令公子寸脉已经摸不到了……”这是死脉。已经伤成这样,其实本无号脉的必要了。 一连数个大夫纷纷白着脸告退,其实他们本是不愿来的,此番趁着通判未大开杀戒,赶紧跑了。人都这样了,但还能有呼吸实在是个奇迹。自然这话无人敢说了。 张轩揪着最后一个大夫的领子狠踢了几脚,也颓然栽倒在地。早上听闻李更丧女他似乎意料之中的样子,下午便得知自己的儿子自戕了。实在有些讽刺。 只要子旭还有一口气在,他便不会放弃。谁敢布置灵堂,又有谁敢劝他?没有人。 从纸扎店订好的纸活儿已经被悄悄放在了后院,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与太守府的那一副几乎相同。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后院地处偏僻,平日又不常打理,井口旁荒草丛生,半枯的歪槐树上住着一窝喜鹊,嘎嘎叫着。院子里黑黢黢的,两间无人居住的偏房里没有半点火光。 制得精细的童男童女甚至比常人身材还要高大些许,竹条绑好的架子,外边糊上白纸后再细细上色,描眉画眼,甚至用黑纸剪成细缕粘贴好了作头发。它俩伴着纸牛纸马还有诸多纸和的事物站在后院一角。一阵夜风拂过,它们似乎颤了颤,雪白的脸上是两朵巨大的鲜艳红晕,笑得十分开心的样子。 内屋里张凌陪着夫人魏氏还守在子旭身边,魏氏哭得已经浑身发颤,但是依旧压制着声音,她怕吓到子旭。而那张凌其实早是个死人了。 屋子里的灯火闪了闪,似是戛然而止般,张凌半开的口凝在了原处,没了气。 震耳哭声随之传来,屋内的众人皆是搀扶通判和夫人。长子张辰哀叹一声,赶紧去着手白事的一干事宜。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管家不见了,似乎从傍晚时分就没了踪影。 张辰心头密密麻麻起了一层疙瘩。管家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这个想法一闪而逝。 莲信全程都守在张凌身旁,她几乎目不转睛盯在他身上,然而方才就在一瞬间,那魂体就不见了,之后排山倒海的哭声传来,她赶紧出了屋子。 一朵厚厚的云彩方才遮住了那半轮月亮,似乎就在瞬间,银月洒下了满地水光。人间事物开始变得梦幻而闪耀,自然也包括永业通判家的后院里。 一张鲜艳的笑脸上,一片猩红血迹从艳红的嘴唇上开始逐渐洇开,在月光下是如此引人注目,似乎那童女慢慢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满眼笑意要吞噬掉这里的一切。 可惜众人错过了一场好戏,只有莲信自己看得手里生出了许多凉汗。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开始比较忙了,晚上就不定时更新了呢。 下一章,血染通判府。 男主啥时候出来呢,快了~毕竟不是专职破案的。陆风渺闲着的时候的确常常去四处看病,毕竟本职工作。 第15章 血茧尸蝶 夜风吹过童女纸条做的额发,空气中似乎回荡着嘻嘻的刺耳笑声。血色逐渐向下蔓延,一条猩红柔软的东西穿透洇湿的血纸像是伸出了细长的舌头来。 那方向,正是冲着莲信去的。它大约对莲信很感兴趣。 莲信手上缠了锁链一把掷去拴住了那童女的脖子,血蛇一般的柔软物体竟是缠绕着锁链爬了过来。缓缓蠕动的节奏,月光下半透明的身体上满是浑浊的粘液,转眼已要行至莲信手边。 她索性把整条锁链甩向那纸做的童女,法力附在锁链一端,相撞之下,童女周身纸皮飞炸。五颜六色的纸片纷扬飘下,那破损不堪但还勉强支撑的竹架子里面,是一副人干般的尸体。青白的皮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衣服宽大得不像样子。 然而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闪烁在月光下,令人作呕。 没有眼白与瞳孔,深陷的眼窝里似是嵌了两颗巨大虫卵,里面肉白的两只幼虫蠢蠢欲动,似乎马上便要破眼而出。 嘴中伸出的细长物体似乎还在向外爬行,那具尸体被压在地上的竹架困着,堪堪站住。只怕那具尸体也没有几分重量了。 锁链在莲信法力下紧紧缠绕,似要捆绑住地上的细长之物。 莲信修行仅几百载,又兼她身为阴差,极不善于与妖物缠斗。偏偏近日几次三番遇险,她也是无奈。 明明是附在张子旭身上的魂体,怎会蓦然消失,又在此处出现了这不明之物,莲信皱了眉头,月镰化剑瞬间刺进那尸体嘴中。不想那血蛇一般的东西截成两段后依旧如常爬行,不断从口中向外涌动。 那干尸隐没在宽大衣袍中几乎让人遗漏掉他那巨大的肚子。 本也无迹可寻,剑光一闪,莲信索性剖开了那圆滚肚皮。 似是倾泻一般,面条似的血红蛇状之物肆意流了出来,而内脏早已无处可寻。那些东西蠕动着聚在一处几乎淹没了锁链。一旁空荡荡的尸首瞬间崩倒,眼中的白虫也终于破皮而出,只不过,原是一条寸把长的虫子,而非两条。 莲信攥了攥拳头,她知道自己若是抽身而退,那这府里恐怕就无一人可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虽是个鬼差,却不愿一人枉死。她又无奈,又何尝没有坚持。 那便,尽力而为吧。 莲信控制厉鬼亡魂的所有招数对待妖物都失去了效用,她引剑去砍那一大团不明之物,虽是砍断,却没有任何效果。它们依旧蠕动聚拢着形成了一个球体,那表面极不规则且不断蠕动的血球不断扩大,在底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孔洞。飞快爬行的小白虫子转眼进了血球里。 莲信的锁链此时只如生铁所铸一般,失去了所有法力。这可是缚魂锁所化,虽鬼差人手一份,但也算是件法器,现在就这样被一堆虫子糟蹋了。 莲信连连攻势,对方虽不还手但攻击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莲信还在犹豫之时,那血球逐渐升起,由磨盘大小瞬间变作锅盖大小,血色如被吸干一般变作青白死皮。似是撕裂之声,自球壁破出一道大口子,一只斑斓半透的蝴蝶周身溢着五彩光芒,缓缓从底部爬出来舒展着翅膀。 如此血腥凶残之物,绝非灵蝶,流光溢彩的样子,也只不过是蛊惑人心罢了。 月下剑光腥冷,莲信一剑刺穿了那妖蝶。蝶在刃上似乎还扑腾了一会,之后几乎就在一瞬间,周身光彩黯灭,红褐色的本色开始透显出来,从剑端滑脱,轻飘飘跌落在地。 莲信看了看剑刃,似乎还一时没缓过神来,取了纳囊挑着那蝶尸要装入袋中。夜风一时而起,如同灰烬中的细微火星遇风复燃一般,那蝶子瞬间恢复了满身光彩撞进了莲信的胸口,没了踪影。 莲信的眼睛颤了颤,瞬间神色全无,她倒了下去,却是在一人的怀抱之中。那人伸出细长的手撩起莲信的眼睑,月光打在她凝滞的眸子上,发出了柔和的光芒。 “这样好的一双眼睛,可惜了。”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却像冰凉的指甲刮在人脊骨上一样令人浑身一颤,寒意从心底而起。 柏棺棺盖应声开启,莲信被抱进了棺木之中,数道血色符咒压在重合的棺盖上,满地残余随一道旋风湮灭,只有一副没了眼睛满口是血的干瘪尸体,敞着腹腔静静躺在大片纸扎之下。 远处的哭号声隐隐散在夜风里,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尖叫打破。肆意滋长的恐怖情绪随着黑暗的浓重在黎明之前达到了顶峰。 没有别的可能,府里闹厉鬼了,而且还是在少爷刚刚暴毙之夜。那尸体面目虽以极难辨认,但不难从服装看出,此人的确就是通判府的管家吴忠。 原来肥胖的身子此时已经没有了半点血肉的样子,开膛剜眼,死状过于恐怖。通判张轩悲恐交加,不许任何人声张,让人赶紧在后院就地把尸体烧了。 焦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所有人吊着胆子守在屋子里,没有人敢睡,也没有人敢说话。夜的漫长搜刮着每一个人的心,不住有人双手合十祷告或者磕头,他们不是在求神仙保佑,而是求少爷亡灵饶他们一命。 然而张子旭的魂魄正在秦广王殿受审,一笔一笔孽债算在簿子上却绝无凶灵杀人一说。 天边微光,昏暗的天色逐渐明朗。湿凉的晨风打在人们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快马奔行在长街之上,一人直往永南全音观去请道士去了。 匆忙布置的灵堂,灵前供案上几乎摆满了贡品,上了数株香。全府上下就连张轩与夫人魏氏也拜在灵前,场面是令人咋舌的诡异。 自然也有不少人想:是不是有邪祟附在张子旭身上害得他失常自戕,随后回到府中,子旭死后那邪祟便逸出作乱。但没人敢多想,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很快一位白发道人手持雪白浮尘被迎进了府里。那道人看了看张子旭的尸首,又去后院转了转,询问了诸多情况后,说倒也无妨。 只是可惜管家尸首已经焚尽,如若他得见如此惨状必定不敢下此言论。 那道人自然也听闻了,永业之人皆相传那张子旭与李家小姐两人情比金坚,为情双双殉情,李云更是昨日显灵此类云云,也难教别人不做如此思量。 闻那道人言,令公子新丧,且又为暴毙而亡,心愿未了,昨日为月圆之日,阴气最盛,那受害之人本身正气不足,如此种种相加,令公子亡魂凄厉故夺人生气,以致此状。 诸人闻言又问有何法可解。 那道人又缓缓道:“无非了结心愿罢了。令公子因何而死贫道也无须多言,况且未成家早殇者不可立牌位入祖坟,于贵府风水无益,何不重结亲事,届时贫僧开坛做法,也算了结一段孽缘。无量寿佛。” 通判闻言满面愁色也无奈点头称是,急忙让长子张辰亲自携拜帖,信物等之前求亲的一应物品去了太守家重提此亲事。 太守府那边李更已经是半昏半醒于病榻,全靠郑念支着。人既已死,又全了小姐和太守府的颜面,依着郑念的意思,打算重应了此门亲事。他与李更言说,李更又气又笑,一声不应。最后是张辰舍了通判长子的架子,亲自跪下来求了李更,才算勉强同意。 的确,家里还闹着鬼,什么拿捏的腔调,现在都变得一文不值了。 再说那通判家的后院,本来地处阴森之处,又发生了凶案,摆放了许多纸活儿及棺材,这下没人敢进到院子里了。纸活自然又重置了一批,连带送去太守府的聘礼,几乎掏空了永业的纸扎铺子。 莲信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在自己的意识里,拼命想睁开眼睛但只是一样漆黑。她想动一动,发现有个定身诀捏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她的的五识便只有两处可用了。 漆黑,寂静,她最熟悉的环境。 如果再加上刺骨风雪和几声凄厉嚎叫那就是生养她的地方了。何处不比红莲地狱更舒适,莲信这样想了想,发胀的脑袋顺势轻松许多。 只不过,这是哪里? 躺身闻着木材的味道如此浓郁,应是棺材。 莲信很想长叹一声,无奈动弹不得。最近如此多灾多难,许是命犯了什么星宿降罚?或者,真的是因为遇到了陆风渺。 然而,现在他肯定不会出现的。 她这样想着,自胸腔一阵麻痒传了过来。内在骨血,绝非皮肉。那种感觉让她的头皮几乎一紧。 莲信瞬间想起了自己昏迷前所见,一双瞳孔在黑暗中颓然放大了。如若真如她所想,那管家的下场,便是她的下场。只不过,她不能动不能喊还要更加痛苦些。 可莲信又思及自己本非血肉之躯,一小虫又能耐她何,这个想法还没冒出来,那种□□夹杂着丝丝的撕扯之痛拧得她的神志都模糊了。冷汗顺着发丝流了下去,她的一双眸子里出现了绝望。 早知道自己这么快就会死掉,她就不会在陆风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了。她要从浴桶里站起来,吻下去,别的都不去管了。 莲信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现在自己孤立无援,等着她的是无边苦痛,她居然还在想那个猜不透的人。或许,他本有爱的人。雪染,莲信不愿想起这个名字。可陆风渺的确是孤身一人,那个雪染是不是他之前的恋人。 “那又与我何干?”莲信在心中默念。 陆风渺是她猜不透的人。就算他那天将一柄霜决神剑架在她脖子上,剑气伤了她的脖颈,她也不恨他。因为她从他的眸子里看出了伤痛,比自己身上的伤更痛上何止百倍。 她知道他有很多不愿也不能言说的苦衷,但她不能接受那个人吻着自己的时候喊着别人的名字。 她开始觉得自己爱得如此可笑。无言地守望,寂寞地告别。她可以得不到爱,但她不能是影子。 在死一样的漆黑寂静中,无边的痒与痛啃食着她的意志。她似乎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在生长,而她的生命在颓然衰败。 生命中到底有几次这样的体验,然而每次都要靠不知缘由的奇迹吗?莲信似在心中苦笑,她觉得自己遇到陆风渺后,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完了。 她的意识终于沦陷于了无边黑暗。 所以棺盖启开,如洗月光打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时,她连睫毛都没有半点颤动。 她垂着头半倚在一个微微发凉的坚实怀抱里,那人看着她的面色,眼睛里是无比的深幽,长睫轻颤。 他的手温柔地托住她的后脑,另一手将她顺势揽入怀中,微凉的唇附上她的娇瓣,将她温柔攻陷。 有些东西伴着她的馨香被全部撷取,只留下了他的温度。 她的好运气不是用完了,只是因为有他在,她再不需要依靠那些虚无不定的运气。 痛苦从此有人分担。 “对不起。”他的声音凉凉的,但是拂过身的夜风里起了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甜甜甜了,快把朕的狗粮和冷酸灵拿来。 我会努力更的!!打滚求互动~ 第16章 痴恋含真 白水旁的那棵老海棠树上有一片极不出众的卷曲叶片,叶片里面裹着小小的一个茧。当海棠花纷纷落尽一树新绿的时候,那片微黄叶子里的小生命正在发生它一生最大的蜕变。橙红色的斑点交织为梦幻的图案,跟随一缕徐风,它开始了自己的新生。 在它扇动翅膀的同时,一场昏天黑地的风暴席卷了遥远的念西。一身着白苎长衫的男子立在城楼前,额前几缕碎发随风飞荡,他眯着眼看着远处的辽漠,一根根胡渣衬着他被风沙摧残得有几分沧桑的脸,让人忘记了他本是个读书人。 政党纷争,一纸诏书,谢蕴谢含真,从都城远赴念西任参军一职。 早年举为孝廉,他刚刚弱冠,一朝从寒门之子变为太守执事。太守宠溺独女,他便做了五年启蒙家师。后才学得赏识被举荐入朝,任国子监典学,他的锦绣前程似乎刚刚起步,一场朝堂风雨,吏部上书被指谋逆,他本不涉及党派之争,却无端遭到牵连,被贬边关。 太守府家师五年,本是蛰伏低沉的五年,现在想来却是他人生最好的五年。他最意气风发的年华,潜心积淀,远离世俗尘嚣,看着玲珑稚童慢慢出落成亭亭少女。 她的举手投足,都开始延续着他的风骨。 而那样一个软软的可人孩童,年幼丧母,又无兄弟姊妹,父亲忙于政务,生命本是野草般枯寂的。直到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了她的生命里,他风姿绰约,是她需要仰视的高度。她要称呼他一声先生。 她说她叫芸,芸本是野草的意思,芸芸众生,自己无非是淹没在红尘里的一粒尘埃罢了。 这样的话语,竟出自十岁少女之口。 谢含真看着眼前少女,似是含了笑意:“《淮南子》言芸草可以死复生,你又可知这芸也有仙草之意,又何必妄自菲薄。” 他蹲下身来捏了捏她的小小总角,她笑了。时值阳春三月,满园桃花。 因为遇到了他,她野草般的人生有了几分仙草滋味。所谓琴棋书画,自他把着她的一双小手写下了第一个人字起,琴音流转,五年光景,他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 她情窦初开,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女了。她看他的目光从敬仰,信任,到了迷离。 他端坐于对案注解典籍,而她习着初成的离念曲。琴音泠泠,她偷偷望向眼前之人,不想正对上他那双清澈无暇的眸子,他赶紧转了目光似是看窗外雨打芭蕉,而那流转的琴音蓦然乱了节奏。 雨声淅淅沥沥,已经点滴落进了二人心中,却是无声。 谢含真说,委任状已经下来了,不日他将入都任监学。 多年苦读,似乎真的苦尽甜来了,但他声音微哑,并无半点喜色。 倒是李芸笑了,言说先生终能如愿,也不枉如此卓识,恭喜先生。 她的笑看起来如此明朗,谢蕴微微颔首作应。到底只是师生情谊,或许还有几分类似于兄妹或父女之类的亲情吧,一声苦笑,原是自己僭越了。 貌似满含喜悦的最后一面却是出离的尴尬,两人似乎皆是不知所言,最后也就这样告别了。 日后山高水长,恐无再见之日。 他的背影终于在泪眼迷离中彻底消失了,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她说,能有五年情谊已属侥幸,实在不敢多求了。但她不知道,他走出了园子,一拳捣在了树干上。秋叶萧萧而落,拿笔的手上已是鲜血淋漓,他长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走了。 从此她开始梦魇,但她喜欢上了夜。如果梦里是真的,而生活是虚幻的,那么她便可以与他延续下去那份缘。 她又自责,是自己贪求了,所以太早地耗光掉了缘分。 绣花针刺进指甲缝里,一滴殷红血珠冒了出来滴到了红绸上,似是无痕。 她绣着自己的嫁衣,心里思念一人,却要嫁为他人妇。她的肋胁压抑沉痛,却无半点痛苦神色,只是无神呆滞。 她求父亲,她不愿嫁人。 李更很生气,哪有到了出阁年纪不出嫁的道理。 她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说,她心已有所属,非含真不嫁。 李更黑了脸,杯盏重重摔在案上。 莫说师生如此有悖伦常,纵是门第家世,皆是不通。 然而他最在乎的还是朝堂之争。那提拔谢含真的是国子监大学士宋鸿猷,他与吏部尚书交情不浅,而吏部本是璋王势力。璋王与柳相争斗良久,他虽任永业太守近十年,却是因着之前效力于丞相柳化玄的缘故。如今远离争斗中心,却也是逐渐失势,而新赴任的通判张轩张尚之是柳丞相的小舅子,他本欲将芸儿嫁去张家,不想忘了这个谢蕴。 他本是赏识他,却不想此人过于耿直,李更便让他做了芸儿的家师,结果这谢蕴不但追随了璋王势力,惹得他遭柳化玄猜忌,还迷得他女儿神魂颠倒,每每想到不住来气。 无论如何,李芸也是要嫁到张家的。 一个守在念西,参军无甚实权,他便在边关一面忧心国运,一面在风沙中磨灭大好光景。 另一个花季心死,终在成婚大喜之日几乎命丧黄泉。 谢含真还不知道,他心中难以割舍的那片柔嫩新绿此时正站在他身旁,想来已有三日了。 她一身素服,站在远处的楼影之下静静看着他。 那神情,有几分满足,几分欢欣,抑有几分感伤。 “十年日日如隔世,不胜思量。犹忆昔年,朗声醉,春衫薄,执笔相顾笑明媚。思至深处泪亦涸,此生明灭难由心。梦中相见不敢言,凝噎泪低垂,镜花水月空自扰,亦不求相知。 一道尊席,叩谢师恩。二道台甫,明灯渡我身。三道慧鉴,此生无所憾。四道,四道慕郎,今生难再,以此为念。” 绝笔如此,他若得见,是否会笑她:愈发糊涂了,哪里十年之久,自相见之日起,六年余罢了。 罢了,罢了。 她知道将她诓去的绝不是含真,含真的眸子是极清澈的。但她还是跟着他走了,他在山下的破庙杀了她,用的是谢含真的样子。满面笑意,一无言语,足足三十一刀。她能感觉到血液迅速抽空的心跳加速,还有那种空白。她不是第一次要死了,却是最后一次。 她要是知道死了就能见到含真,可能就不会喝陆风渺的那碗药了。 做鬼好像也蛮好的,只是好像罢了。 她就坐在书案上,烛火摇曳,谢含真的字迹在火苗下反着未干的水光。 一个又一个揉皱的纸团,只有一个芸字。 他妄称自己读的是圣贤之书。身在念西,反而是他最好的归宿,他已经被自我放逐蛮荒了。从他明了自己心意的那天起。 他坐在窗边,圆月无比明亮。她飘到了他的怀里,她摸不到他。印上他的唇,她合了眼眸,像是滑稽地一人表演着一场春梦,空虚席卷了她冰冷停跳的心。 他的梦里,永远是一扇半掩院门,他站在那里,手上滴的血聚成了一小洼。她就躲在门后,一身是血,不能去见他。 只有不断滴下的血和泪证实着这不是定格的场景。 然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又要出嫁了,仿佛要她生是张家之人,死是张家之鬼。她永远不属于谢含真。 云层在月光下有着极为梦幻的层叠纹理。然而这个夜却并不宁静。 似是时光重现,月光照得闪耀的长街上,又来了送亲队伍。只不过飘洒的雪白纸钱将这个画面显得有些诡异。 喜乐吹奏下,送亲的队伍之中难寻半点喜色,勉强扯出了笑意更显的苍白恐惧。十六人抬着一乘巨大的花轿,做工却是有些粗糙。这花轿之中,漆黑的柏棺之上盖了大块绣着龙凤的红色丝绸,似乎是棺材出嫁盖的盖头。 嫁的当然不是棺材,是李芸的尸首。 通判府自张凌咽气后,先是管家暴毙,后来又有四个下人以近乎相同的死状而亡,据说棺材还无端被掀了盖,此时府内人心惶惶,不少下人都出逃了。 请了得道高人,说是要冥婚作法方能破解。 算准了今夜亥时即为良辰吉日。 月亮缺了一边,想来他家小姐仙去已有数日了,今日要开棺行礼,众人心中皆是无比忐忑。 永业本有宵禁,加之此事奇诡异常,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一行更是走得提心吊胆。 行在最前的一人是一身着石榴红襦裙的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抱着李芸的灵位。郑念主持着,将她认作李芸的义女,如此也可全了礼数。灵位也是这两日新制的,出嫁的人才可入夫家祖坟,得牌位祭奠,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太守府才会再同意了这门亲事,只不过两次出嫁意味已是截然不同了。 随行的不少嫁妆皆是纸马纸牛,还有诸多童男童女,被车拉着,人扛着,行在夜里,凉风吹得它们不断摆动。 一声凄厉尖叫,所有人悬着的心似乎瞬间炸开,矗立的汗毛伴着冷汗被风刮着丝丝拉拉地疼痛。 “怎么了!!” “有,有一只黑猫过去了。”抱着牌位的丫鬟擅抖着说。 “猫啊,你可要把人吓死了。”一旁吹唢呐的人似乎有些不满,但长舒了一口气。 炸裂的心情刚刚缓解,抱着灵位的丫鬟一时凝滞了目光,微张着嘴,牌位“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个头发散乱身着白衣的人举着一把剑,剑指着他们,寒光刺痛了眼,一双近乎血红的眸子死死瞪着他们。 还好他们看不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鬼,白衣飘在夜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 透露点剧情,李芸三嫁,第二嫁马上就要来了。 剧情很快就会有较大波动了,准备好了吗~哼~ 第17章 冥婚之夜 一声尖利猫叫像是指甲刮着桌案,让人自心头起瞬间起了密密麻麻一层小疙瘩。 送亲一行队伍皆是无言,牌位还躺在地上,盖着的红绸掀起一角:李氏之灵位。 张凌爱妻李氏之灵位。 李芸木然站在街头,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吞噬。 然而谢含真已经被烧灼殆尽了最后一点理智。 他并无功法,但舍了命去搏带了几分杀气。艳红花轿映进他的眼里是血一样的颜色,他的芸儿,怎可如此遭人玩弄。 剑光凌厉,丫鬟小厮皆是躲闪,谢含真目的只在带走李芸尸首,倒也并不妄伤他人。剑指众人,轿夫早撂了轿子躲到一旁了,他一跃掀开轿帘,漆黑的棺材,猩红的喜绸,他的心一阵抽痛。 她说:“先生保重。”屈膝行礼,恭敬之中满是疏离。 劝人保重,却任由自己堕落,他教出来的好学生。 谢含真一剑挑开红绸,棺木按在手下,无尽凉意。而此时一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含真兄何苦如此,你可知这样乃是小姐最好的归宿。”郑念的声音在夜风里一阵模糊一阵清晰。 “是不是最好的归宿,何来你们这些外人评判?”冰冷话语抛在长街上,一时起了兵器相接之声。李芸站在一旁近乎浑身颤抖。郑念剑下已是处处留情,然而谢含真并无半点剑法,只是全力招架而去,剑光无眼,血色透过褴褛的袍子刺痛了李芸的眼睛。 “含真,你收手吧。”郑念也是无奈。 忽然叶片刮过石板路的哗哗声音传来,腥冷的风止住了这里所有的人。瞬间起了尘土,狂风卷起了几只纸牛,众人皆以袖掩面,风声呼啸中似有一声叹息。 剑咣当掉在了地上。 谢蕴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气,颓然跪在了李芸的棺前,泪大滴大滴绽开在石板路上。他犯了此生最严重的错误,但是她不会给他机会改正了。 方才的风声中夹了一句微弱耳语,那是李芸的声音:“先生,不值得。” 伏在他身边的女鬼在月光下近乎透明,她想要拭去他的泪,但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刺耳的喜乐又起,谢含真像是被人遗弃的丧家之犬,所有人默默绕过了他,最后街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跪在那里。 “芸儿,你就在这里对吗?” 回应他的是无边寂静。但是李芸跪坐在他面前点着头。 陆风渺此时就站在通判府对面的高大桑树上,身边是一红衣少女。莲灯火苗时盛时衰,照得她面色明灭,却是轻松神情。她架着树干一手托腮,叼着一根甘草,看起来像是在吃树枝。 然而眼前场景开始诡异地重合。 喜乐声中,通判府门前燃起了巨大火光。鲜艳的纸扎瞬间没了色彩,在火光明亮中迅速皱缩,马上只剩下条条索索的竹条架子。 府门上同时扎着红白两色的绢布,喜乐伴着飘洒的纸钱,难言之感。 风卷起地上的黑灰,星星点点的火光飘在半空。一声呼喝止住了吹奏之音:“新娘入堂。” 抱着灵位的丫鬟哆哆嗦嗦踩着纸灰进了府门,身后棺木已然出了花轿,四个人抬着随丫鬟进了府门。 李更身体不便,于是由郑念代替随行。站在门口的张子朝也就是新郎长兄捏着哭声给郑念道喜,显得有几分滑稽。 灵堂前已经设了法坛,全音观的道士携着两位道童已经开始作法。一把米随手朝着那小丫鬟掷去,那孩子死死闭着眼睛,颤抖着站在那里没动。 符火大作,两个排位已经被并排放在了供桌正中。李芸的牌位盖着红布,就像是顶着盖头。 那道人口中低吟不止,也听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最后一字的声音拉得极长。此时两副棺木也已并排放好。 通判和夫人一脸惨淡端坐堂上,一声礼毕,上来四个身着红衣的家丁利落启了封棺的长钉,那小丫鬟抱着头与其余三位丫鬟一起将李芸抬进了张凌棺中。 之前的棺木还躺在后院中无人敢动,这是后又添置的合葬棺,李芸与张凌二人躺在棺中正合适。 路上颠簸,张芸的发饰已然微乱,但也无暇顾及了。尸斑爬上了她的面颊手臂,伴着玉镯玉簪,华服金钏,其实本应该是位佳人。她身旁的张凌经过擦洗脸上已经没了血污。他生年未及弱冠,但此时还是带上了束髻冠,黑纱抹额压得很低,挡住了诸多不堪,看着还算是个富家少年的样子。 现场静默得出奇,绣着青松白鹤的红色锦被被盖在二人尸身之上,整的极为规整。一面铜镜被放在了二人之间,李芸牌位上的红布被秤杆挑起,鞭炮声噼里啪啦打破了沉默。 “送新人永结同心。”此语一出,通判夫人哭嚎着老泪纵横,两三位丫鬟扶将着她,她也只能看着棺木重新盖上。曾经忧心过未来的生离,未曾想过今日便是死别。 钉棺声笃笃,响在子时的永业,一个踉跄的人影行至月桥上,翻身一跃,微澜的白水起了一片水花。 李芸的魂魄站在月桥上,双目空洞,她身上的白衣已经变作腥黄颜色,褐色的干血一片。她自认在世十余年间未从来规行蹈举,未曾做过任何忤逆无德之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作弄她? 所求之事,从未如愿;所爱之人,因她牵连。 两次出嫁,竟是害死三人。 她以为自己可以守着谢含真静静看着他过完此生。甚至,当他百年归老后第一眼看到的就会是自己,一起去投胎,或者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这都不重要,这种等待也算甜蜜的煎熬。 但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谢兄,你可是祖籍永业来着,听说前几日永业生了许多奇事。”念西的一位小将领说得眉飞色舞,军中小道消息传得极快,这些行武粗人一向口无遮拦。 谢含真微挑了眉毛,心中有几分不详之感,面上倒还没有什么异样。 似是如道戏本里的离奇故事,听的人脸上却没了血色。 一骑快马,从念西到永业,日夜兼程两日余,所有积蓄都一站一站换了马匹。永业郡城门只能进不能出,当下谢含真喉头一甜,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芸儿的确是死了。 李芸附在马鞍下,她想抱住他,说没事,都过去了,想说不要去永业。 但她心里是幸福的。 但她不知道他们又把她给嫁了,不知道含真会去死。 “成了厉鬼就永远不能回头了。” 李芸指甲正要暴长,闻声凝住了。她回首看到一红衣女子,身前飘着一盏莲灯。 “你可是索命而来?” 莲信摇了摇头。 李芸低着头蓦然了一瞬,地上滴滴答答开始晕开水痕,她随即颓然跪在地上,腥黄的衣服逐渐恢复洁白。 “李芸何德何能,仙尊一再相助。”她伏在地上似是抽泣,嶙嶙脊骨透过轻薄白纱。 陆风渺架着浑身滴水尚在昏迷的谢含真,瞬间不见了踪影。 缘分是种神奇的东西,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可以被千丝万缕联系在一起。 李芸年幼时曾有自称神算的云游道士看过她的手相,那人沉默了半响,说她此生将了结一段机缘。李更追问此言何意,是福是祸。那道士笑了笑,守得了得,死得生得,祸得福得。众人皆是不解,他看着李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在她手里写了四个字,又指了堂上一扇屏风,浮尘一扫,笑意吟吟地走了。 那年李芸也就八岁,自然不怎么识得字。李更问她写的是什么,她说只知道第一个字是三,第三个字是二。 三,二,众人推测一时,也便当做个笑料,改日便忘记了。而屏风上画的松鹤延年,众人都觉得好兆头。 哪四个字? 三嫁二夫。 命簿子上本不是这样的记载,但李芸只怕是积缘极深,天命相逼就连司命写的命格也冲破了。 这一夜无比漫长,终于天边撕开了口子,光亮冒了出来。灵棚下烟气袅袅,伴着诵经声。 通判太守两家冥婚合葬,倒是给这些吊唁的人不少方便。未及辰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宾客,门外还有不少百姓看着热闹,这样的冥婚的确是闻所未闻。 天上似乎笼着一层雾气,就连太阳都被隔在了雾障之外。通判府的下人们天亮后都不住出了口气,自然昨晚那棺木里有极细微的摩擦之音他们也并未放在心上。 那种声音有点像是蛇爬过地面,或者是像蛇一样的东西…… 近来怪事不断,两家都主张早日入土为安。是以昨晚方才入殓,依礼制该是停放至少三日,但与全音观的道长商量好了,今日辰时便要出殡上路了。 匆匆忙忙打点得差不多了,这边刚要辞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副棺木上,两只斑斓流光的硕大彩蝶居然穿透棺木相伴飞舞出来。 两只彩蝶相戏翩跹,似是恋人缠绵。 “这是神迹啊!”已经有人行大礼后拜倒在地,瞬间乌泱泱拜倒一片。 “张兄夫妇情意感动上天啊!” 赞叹声一时此起彼伏。 那两只蝶依旧交缠飞舞着,流光溢彩,绝非凡间事物。 却绝非神迹。 有一种妖物名为澜往尸蝶,千年难遇,每现世一次,可以做到来去无痕。 绝城灭世,如此的无痕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没有小可爱勾搭我了,有点伤心呢~ 看我凄怨的目光。 第18章 曼陀罗花 莲信迷迷糊糊还没睁开眼的时候,只是觉得嘴里苦苦的都是药味。她下意识地要去摸摸面前的棺盖,却是碰到了谁的衣服。 有些粗糙的布料,摸起来凉凉的。 药味放松掉了所有紧绷的神经,她也不睁开眼,牵着他的袖子似乎梦呓:“为何救我,死了多好。”声音软软的,像是毛茸茸的小爪子。她倒是的确有些委屈,不过此时只是和陆风渺闹闹小别扭罢了。 然而袖子从她手里被抽离了出来,她手下一空还来不及再抓住些什么,一只微凉的手已经扒开了她的左眼。她眯着眼反抗着,一瞬间的出神后死死盯着坐在床边的陆风渺。画面有些莫名的诡异。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莲信不禁猜测,难道他是在逗我?这人不会又魔障了吧。当然只是腹诽。 陆风渺收了手舀了舀手里瓷碗中的药。热气氤氲,他看着药的眼神有点飘渺。 “曼陀罗下得重了些怕你受不住。”所以看看她是不是睡傻了,或者被药弄得精神发生了什么异常。 莲信揉了揉眼睛,似是自言自语:“曼陀罗啊。” 她愣了一瞬,支楞坐了起来,陆风渺看她的目光有些不解。 “你你你,你别骗我。你给我下蒙汗药干啥?”她抽走棉被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胖胖的茧。 “……”陆风渺看她的目光有一瞬好笑,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是蒙汗药?你不应该问问我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吗?” 莲信愣在那里,暗叹自己遇到陆风渺后智商果然下降了。 “我,我原来见过不少曼陀罗中毒死的,多是因为蒙汗药下重了。”莲信似乎还在回忆,“劫财劫色,啧啧啧,念西辽漠那一代黑店尤其多啊。” “你去索个命顺便还要看人劫财劫色吗?”陆风渺看着她,似乎有点好奇的样子。不过说来莲信去索命顺便参加了个婚礼他也是见识过的。 莲信微窘的样子的确比她索命一本正经时要添了许多生气。 “诶,我怎么会被人封到棺材里啊?”莲信有些正色道,轻易掩盖掉嘴角的一丝狡黠笑意。 陆风渺还很好奇的话题就这么被敷衍过去了。 但是有时候不得不说,职业会对一个人产生很大的影响。天天耳濡目染伤痛死亡,莲信似乎产生了对痛苦回忆的天然屏障。 陆风渺又舀了舀手里的药,也不提之前的玩笑话,表情有点凝重:“听说过澜往尸蝶吗。” 细微的水声显得屋子里静得出奇。 莲信瞬间白了脸色。她做鬼差才短短几百年,很多大事件都是从酆都的长辈或者一些典籍了解到了。偏偏就有这澜往尸蝶。 近三千余年来酆都遭遇过三次鬼魂浪潮。巨量的亡魂涌向地府,酆都几乎寸步难行,奈何桥上赶往转生的魂魄几乎压塌桥体,连忘川也压不住残魂怨气,血色越发浓郁。酆都尚且如此,更妄论人间如何尸横遍野,处处鬼哭了。 一次,便是那堕仙雪染,奇毒瘟疫,瘴气妖虫,应了她那句杀尽凡人。再有,是那最后一位上古神祈羽化于凌虚天,天劫浩荡了三界,那时莲信才刚刚化形,不知天劫何等威力,人间几乎灰雪血河,就连酆都也难逃劫难。在这两处之前,便是这产于人间祸害三界的澜往尸蝶了。 传说澜往是蛮夷的一位王。此人不好权术,更不顾及百姓生计,嗜杀好血,与周边国家征战一旦攻下城池势必屠城,且必是酷刑。 从城内百姓到城外木桩上挂着的腐尸枯骨,有时只是一线距离。 当然这位澜往也死于了非命,一颗药丸,纵情声色,正是那牡丹花下死,可他的儿子还是怕他这个风流鬼过得不够快活,所有不曾生育的后妃侍妾,再加上四处搜刮的千名少女一起为了这个杀孽无数的地狱囚徒殉了葬。 水银可保持尸体不腐,却致死缓慢。因为抽搐而极度扭曲的肢体,就这样被强行压正不惜掰断骨骼关节。鲜嫩的脂粉被匀到青白泛着大片红疹的尸面上,她们面朝着这位传说中的无比英勇的王就此长眠。 漆黑辽阔的地宫,宝物成山,无数殉葬者静卧四周。他们从来不是作为谁的附庸而活,却是因之而死。那些人说是他们追随着去地下服侍他们的王,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服侍杀身仇人?如果有灵,必将他碎尸万段罢了。 葬在哪里?五英山。有占士说此乃龙饮水之地,风水极好。自然于英灵,滋长灵气福荫后世,而于怨念邪祟,恶鬼凶魂而言,也没有比此处更适合造化孽障的了。 何止三千尸骸,白骨擎天,水银蒸发出的毒气没能消灭尽万千尸虫,反而集无尽怨念为一身,炼出了一对绝无仅有的尸蝶来。一雄一雌,流淌着斑斓光彩自墓穴飞向了人世。 怨念,欲望,情仇,此时都化作了耀眼彩光,带的却是杀绝的戾气。 澜往尸蝶最为骇人之处,便在于所见之人无一幸免。雌雄双蝶结伴飞行之时,目不可见的微小虫卵便已经弥散在了周围的空气之中。敢问何人无欲望?何人无爱恨?如此一来便几乎从来无人可以幸免。 死状惨烈,言语空洞。以寄主血肉筑茧,幼虫生于两瞳,喜食脑浆,待到化茧成蝶之日,寄主便只剩下空壳一具了。它们会驱使寄主寻找一狭窄隐蔽之处,以便结茧。自染上虫卵至化尸成茧,不过一日。常人往往早上染病,中午便觉胸中似乎五脏碎裂,晚上就只剩空壳了。但这尸蝶其实一直只有两只延续罢了,除最早育成的雌雄双蝶外,其余再生尸蝶并不能产卵延续,最多活不过一个时辰。但若是能撞进其他常人或者完整尸体体内,便可重生。 但就在这短短四日内,往往方圆百里皆毫无人迹了。满地干瘪无目的尸骸空壳上,飞舞着无数斑斓彩蝶,那些流光却逐渐暗淡,最后变作褐色纸片一般坠在地上。而母蝶也从此毫无踪迹。 传说澜往尸蝶只现身过两次,但每一次都带来了无尽血难。 所以她遇到的便是这绝煞的尸蝶?莲信目光失了神,但她遇到的绝非母蝶。自己体内的尸虫是怎么解的?母蝶又在哪里? “把药喝了吧。”陆风渺见莲信失神,缓声道,“尸蝶三日内必定不会现身,先将身体养好吧。” “尸虫去哪了?”莲信一双眼睛挣得很大,里面是陆风渺绝尘的样貌。 陆风渺站起身来:“死了。”他说的清淡,全然不提他是如何渡虫过腹,又是如何任那尸虫肆意啃咬,最后死在了他的血里。 那尸蝶堪称灭世,幼体自然凶残异常,临死更加暴虐,各中痛楚,无以言说。 陆风渺抱着莲信回了两房山,额角居然也渗出了一丝冷汗。他虽人间行走千年,不好修炼,到底毕竟升了神阶,已有创灵造世之能,他一向无心于此,却也不曾想到会奈这小虫何。到底是神血,它挣扎到了极点,也就湮灭了。 然而他搂着昏迷的莲信,坐了整整一夜。 他所受的痛苦,她一人如何在漆黑棺木里独自承担?他只是去凌茗仙岛寻味药材,不想回来时已是此状了。 她的药里自然下了极重的镇痛成分。 曼陀罗花籽有剧毒,食之活不过一日,但它也是镇痛良药。他以毒性稍弱的曼陀罗花辅以川穹、桂枝、侧柏叶、细辛等药煎做一剂,与莲信服下。 她修的本非仙法,陆风渺若是强行施用过多法术反而易使她走火入魔。而他的医术已是登峰造极之境,如此更利于莲信修养。 下得极重的曼陀罗花护得她一夜安稳,他却不能放下悬着一颗心。 若是千余年前的陆风渺,必定不会开出这样的药方。 他怀里那看起来睡得安稳的少女,微凉的体温,没有一丝脉搏。他的目光有些黯淡,她留下的印记,到底锉骨难销。 雪染与他学习医术,却是十分钻研于各类毒物。 陆风渺知道了此事并不多问。 后来雪染曾笑着问他,毒与药有何分别。陆风渺说没有分别。雪染笑意愈深,得良师如此,何须多言。 她极是擅长用曼陀罗花,或许因为曾经深受伤痛之苦的缘故。 毒用得对了,便是药。药用错了,也是毒。陆风渺何尝不知此理,但他当时也还习的是生前的那套医术,于毒物方面并不擅长。 说来也是令人啧啧称奇,医仙之徒,所行却是用毒之术。但是陆风渺也未曾想到,雪染最后还是走了邪路。堕仙,毒师,祸乱苍生,这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徒儿。 此前莲池一事,激得他情毒四散,不想却比此前强行压制于丹田缓解了些许。他低了眉不禁苦笑,口中却已然咸腥。 陆风渺有一瞬间希望时间可以静止在此夜。他可以捏个凝时诀,或者干脆让莲信不要醒来,但他若如此便不是陆风渺了。 算算莲信也该醒了,晨起喝的药已经煎好了,他还坐在床边凉着药,那边一只小手就覆上了他的袖口,说的居然还是气话。 自己以为如此会让她避开千年的伤痛,却只是旧伤添新伤罢了。进来种种异常之事,是否印证着天意难违? 奈何桥上他静默良久,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 是非如何,又有谁说了算呢。 三日一瞬。两房山上李芸静静守着昏睡的谢含真之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尸身有了什么遭遇。 通判府内众人竞相膜拜那“灵蝶”,而陆风渺站在檐上神色如霜。无形的结界早已笼罩在通判府四周,那尸蝶,果然生在这棺中。 殉情,起尸,凶灵,冥婚,这棋路倒是没有半点新意。 那连连做拜的,是最无知脆弱的凡人。也是这三界最坚实的存在。此时就是这些人,成了他最难斟酌的一子。 只是,白衣沐血,不改悯生。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情感主线之前为什么会怪怪的,因为有一个人在口是心非,但是就要从良了!! 莲信只要不在陆风渺面前,一向女神。但是搞对象智商就会下降啊…… 路人甲:“莲信,你这莲藕脑子,就快傻白甜了好吗。” 莲信:“你们家脑子长底下啊?!” 笔者:“好,我们莲信智商还在线。” 莲信:“两房山这个wifi不大好……唉。” 第19章 蛇咬尾局 抬起头看不到天,因为上空满是斑斓流光的彩蝶。它们振翅的嗡嗡声充斥在天地间,成为唯一的声音。泛着流光的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的血腥气味。 天上下起了雨,蝴蝶做的雨。 迅速暗淡的彩蝶,燃尽了一个人的一生。多少悲欢离合,不会再上演了。 红褐色的一片残翅覆在了一颗包着一层枯皮的骷髅之上。 天地间恢复了寂静,萧萧西风卷起了漫天尘土,在昏黄中,满目残损破败的翅膀又飞舞在风里,地上无数血污不堪的干尸,黑黢黢的硕大眼眶看着天。 这是什么天? 一层泥土和着一层血污,一切不堪都在地下慢慢消逝,永久没了痕迹。地上又起了屋舍,又行了世人,恍惚间让人忘了千年已逝。 这便是人间。 张子朝看着飞舞的彩蝶还没想到那些碎在地上的蝶翅与无端惨死在卧病室的四名仆人有什么关系,但他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棺木上银光一闪,颤着一根银针,针半身入木,另一半逐渐失去光泽覆上一层黑锈。穿针过蝶,那尸蝶一如常态只是微微有些惊动,飞舞得不似方才灵动,有些慌乱的味道。 然而就在此时空气中开始飘散着姜黄色的粉末,辛辣的味道呛得众人都开始猛烈咳嗽。不少人尚还在跪拜,顺势伏身地上,众人以袖掩面却还是呛得涕泗横流。屋子里的人也都跌跌撞撞地赶出来,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然后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出不去了。 众人乱作一团。 自然是出不去了,金光结界罩在整个通判府上,就算是来了神魔也不能一时解开,更惘论凡人。陆风渺站在檐上,透过浑黄的烟粉看着那一双尸蝶,身后寒光一闪,月隐已经开始吭吭激鸣了。 粉末自然是他放的,除雄黄、使君子、槟榔等常用驱虫药外,还放了一定量的砒-霜及远志。固然不能灭那体内尸虫,但也可抵挡一些时辰。 澜往尸蝶的虫卵以贪嗔痴恶为立足之本,遇血肉即孵化成细小肉虫。初始令人极难察觉。待到抽搐发作时,尸虫入脑,已经是个死人了。 覆在通判府上的结界金光一闪,一个睡诀附在结界里,所有人皆倒在地上。陆风渺一跃立于灵前,月隐剑光映在漆黑的棺木上。出钉之声,棺盖上浮,露出里面的尸首来。 竟是两个人紧紧相拥,唇依旧覆在一起,十指扣紧锁搭在李芸胸前,覆在二人身上的青松白鹤锦被凌乱异常。这狭小棺木,原是做了洞房。 空洞洞的眼眶望着对方,两次相嫁,终是以这样的方式做了夫妻。 从来没有人知道知道这澜往尸蝶来于何处藏身何处,此时却已然明了。 尸蝶仍翩跹飞舞着,由正堂里缓步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着深竹月色的素锦长衫,长得极为普通的样子。陆风渺见过此人,昨夜冥婚送李芸来。正是郑念。 郑念一抬手,两只尸蝶便从善如流地飞至他身旁,绕着他不断飞舞。 “你这又何苦?”那人的声音有点空山钟罄的韵味,听得人心头一酥。 棺盖应声落回原处,盖棺带来的风拂了二人衣摆,陆风渺修长手指顺剑身轻抚,似在平息暴怒的剑气。 众人还是沉睡般横七竖八躺在府中各处,黄色粉末落定,覆上一层姜黄的薄雪。 “人世艰苦,若能一念超脱,将诸般执念化茧成蝶,岂不快哉?”那人言罢微微一笑,尸蝶随即停落在周边众人的额上,却不停歇,转眼间已掠过了所有人。 “草药无非阻挡一时罢了,你又有多少血,能救多少人?”那人信步走到陆风渺面前,忽然袖中现出一把锋利匕首,他轻蔑一笑,将匕首径直插-进了自己的胸口,没至刀柄。 陆风渺眉头轻蹙,然而倒地的众人却开始抽搐,嘴角已然冒出粉红色的血沫来。一双尸蝶飞舞得格外欢快,光芒更甚之前。 那人面色开始时而铁青时而惨白,他颔首转了转手中刀柄,绞肉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紧,他却是笑了,嘴角微微抽搐着,一把将匕首拔了出来。 然而匕首上并没有血。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那声音不那么稳了,但是依旧十分疏朗。 已经开始有织血茧的血蛇从嘴里蠕动爬出,陆风渺按住月隐,双目紧闭。 缘何每次尸蝶现世都无法可解?正如蛇咬其尾,循环反复永无尽头。 一双亲蝶乃如虚幻,不伤不灭,如非消灭原身,尸蝶永不可除。但若是欲杀其人,则尸蝶的凶性便会大涨,纵然是陆风渺设的金光结界也未必能困得住它们。到时尸横遍野,纵是能除了这尸蝶也未免得不偿失。 如此一来便是死题。 魔心无非在于怨气。此怨乃是求仁不得,反殒己身之怨。本倒也不至于此,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碎尸作祭,残魂压陵,传说如此可防止陵墓被盗,却不想会滋长如何的杀伐戾气。那人多半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吧。他现在叫郑念,以前还叫做过很多人,但都不是司朗了。 他也是位医者,准确来说应该叫巫医。那时的医术便是如此,不想澜往身死,他因没能医治好王,成了罪大恶极之人。 活剐了三天,中间居然还有人喂他一些米汤。最后连骨头也被一块一块拆开,成千上万的碎片被洒在地宫的所有角落。他的魂魄因为受了太多痛苦不能下地府投胎,星星点点的残魂附在血肉上被遗弃在了地宫里。 不知道是缘何地下陵寝里出现了一条及其厉害的尸虫,似乎是百毒不侵且身形巨大。红褐色半透的身上一道道规律的环形纹饰不断蠕动令人作呕。它在地宫爬行着,不断吞吃司朗的残尸。不想他的身体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补全了。 满含怨气的残魂一经复原立刻化作了厉鬼,只是他的魂魄和那尸虫的魂魄绞在一起已经难舍难分了。 他从此开始以一只尸虫的身份活着。地宫里最不缺的便是腐尸与怨气,一强一弱交缠在一起的两个魂魄一齐滋长着,似乎合为一体了。 直到一天两个魂魄都很成熟了,水桶粗的尸虫从中间堪堪撕断,在血尸堆里化了两个茧。 魂魄终于挣脱了虫身的束缚,穿透山体飞向了人间。 他仇恨人世而尸虫只想尽可能地繁衍后代,它们以世间万千怨念为养,终是成就了这样的凶绝之物。千年蛰伏,一朝寻一对合适的积怨尸体结为夫妻,便可□□产卵。其实谈何容易。需得是命中注定的孽缘,有名无份的夫妻,且双双在不过三日内各自惨死,才能有一个同葬的冥婚。同。母蝶须得孕育于处子之身。 不想正被郑念撞上了,自然他微微设了点摄魂术诱着张凌一头撞死在李芸灵前。 两枚亲蝶之卵附着两份魂魄先是附身在李芸身上,以怨念驱使她的尸身行至堂前,面朝张凌尸首栽倒。留下一魂一卵后再附在张凌身上。张凌此时断气不久,身上附了魂魄是以有了微弱呼吸,只不过那只是尸虫在等待罢了。子时阴气大盛,那一丝阳气便彻底断绝了。 两枚虫卵开始无言滋长着,等待着千年重逢。 又有寻常尸蝶的卵被迫不及待送到随机之人的体内,做了证实张凌冤魂作怪的靶子。他很聪明,以此造势营做出怨灵作怪急需冥婚的假象。待到合葬盖棺,两具尸体便迅速成了对方的茧。而出殡之日,人群摩肩接踵,正是传播的最好时机。 似乎是个极其简单的局,但只要下出第一步棋,就无人能阻了。 只是面前这人的身份却是有几分离奇。此人非三界之物。怨念附在两束混杂的魂魄上支撑了两只亲蝶,而司朗曾经的点点滴滴却似乎在重塑着自己原来的样子,成就了眼前之人。 他嫌恶自己身为尸虫的样子,但没有一点办法。他一面决裂一面接受,竟是分出了一具类似原身的异体。既非寻常血肉之躯,亦无魂魄,非人非鬼,亦善亦恶。他或许与寻常凡人平时别无二致,但他一直在等待让尸蝶灭了这凡世。 光怪陆离,这都是什么世道,又是什么天意? 如今结界之内的数百条人命牵制着陆风渺,让他举步维艰。 郑念端详着陆风渺,忽然开了口:“你可曾被什么人剥离过怨气?” 这话说得好生没有道理。他自然是不知陆风渺到底是谁,但怨念这两个字与陆风渺联系在一起仿佛就是个笑话。 但陆风渺却忽然睁开了眼看着郑念。郑念满是痛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看来被我说中了。怨念缠身之人是没有路可走的。”他闭着眼扬起了头,声音有些喑哑。 怨念缠身,无路可走…… 陆风渺心头猛然一痛,居然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不巧身边有个人正在挣扎,碰到了血,那人突然开始剧烈抽搐,口中的血蛇迅速变为红黑,当下没了动弹。 郑念见到此状似乎有点悲伤,但是嘴角却是扬着。 陆风渺以剑撑地,叹了口气,转身一剑劈去,剑尖稳稳定在了郑念眉心,微微陷进皮肉。 郑念垂着眸:“如果可以的话,杀了我吧,算是给我解脱。” 声音清透,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少年人的模样,却已经没有任何回头之路了。 魂魄同无边怨气及尸虫绞在一起,纠缠数千年又生出了另外的□□,这样错综复杂的情况如何还有解决之法。更何况成千上万的命债背在身上,消失的确是种解脱。 只不过解脱的代价依旧是上百条人命,或者远远不止这个数字。 怨气不在郑念身上,但他注定不能活成之前的司朗。记不得自己的容貌就把自己塑造成最普通的样子,像猪羊一样地死去,像尸虫一样地活着,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双尸蝶频频撞击着陆风渺却不敢进他的身,他一双眼眸没有半点温度,凌厉的目光之下,他另一手捋过剑刃,月白半透的剑刃上血色一片。仙气尽数倾注于月隐之上,白光大作,瞬间一剑贯穿头颅。 他看着郑念的眼睛,手下轻轻搅动,郑念的眼里满是无奈笑意,却是扭曲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失调。 没有血顺着剑流下来,他依旧是那样微微扭曲的神色,只是身子已经开始颓然无力。这本是最快的死法,但此肉身非同一般,欲死也难,若是再加杀招,那尸蝶便要更加难以控制了。 周身的尸虫皆是疯魔一般,尸蝶尽数破茧而出,嗡鸣声大作。 抽剑而出,郑念跪在地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是结界内已经布满了斑斓尸蝶,不去理会地上的不堪尸首,陆风渺一手捏诀加强着结界另一手已覆上剑刃顺势抹去,血色在月隐的淡淡蓝光下显现得无比梦幻,血珠一甩而出,无数尸蝶颓然失了光彩跌落下来。但此时郑念将死,邪火之力盛及一时,数千年的怨气似乎被全部激发不做半点保留,结界时时传来嘭嘭的撞击之声。 数百的硕大尸蝶分布在结界各处,猛烈撞击着外壁。外边新鲜肉体的味道似乎令它们痴狂,终是劈啦啦一声刺耳碎裂之音,结界如同瓷碗跌落在地,片片伴着闪烁金光落了下来。尸蝶一哄而出,飞向了广阔的人间去。 此时正是午时,通判府不远处便是热闹南市,人群熙熙攘攘。 后果难以想象。 然而蝶群却止住了近乎癫狂的节奏,似是凝滞一般拢成了一个巨大圆球。 透过层层叠叠的翅膀,那里面悬浮着一红衣女子,低头垂目,似乎离神。 陆风渺只觉周身血液一凉,流转金光暴泻而出。猎猎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一双平日清冷的眸子覆上了一层可怖的阴翳。 那句话像是符咒一样久久重复在他脑海里:“你可曾被什么人剥离过怨气?” 一刀一刀戳在心上。 只是,想把莲信变为郑念的替代品它们就错得有些厉害了。 郑念低着头跪倒在院子里,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佛由魔生,魔本善根。到底错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抱歉啊,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所以消失了好几天,还有一个原因是觉得这个案子的结局不是很好写。 再来,月隐其确实把好剑,眉心额骨倒不是很厚,但是后边的枕骨真的炒鸡厚啊。 支线逼着陆风渺同志解决他与雪染的诸多历史遗留问题的任务已经完成了1/4,后面又要开始回忆杀了。雪染真的是很有性格的姑娘哇。 ps这段案情的感情支线其实是重于案情的,所以,从这章起大约会有三章的一波小□□,敬请关注!! 这章写得不是很顺,可能会修改,但应该剧情没太大变化,还有,多久没有小天使勾搭我了,墙角画圈圈。 第20章 中秋小剧场 强烈建议此章跳过,非剧情线……  过节手抖产物,与主线无关,无关,无关。(重三) 中秋节特别小剧长莲信比月圆 站在月桥上,白河两岸千家万户,点点灯火映在微澜的水面之上,摇曳了万千河灯。 莲信撑着桥栏在数河灯。 “一千零一十一,一千零一十二……”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她的皓腕。 “别闹,就快数完了。”莲信依旧伸着手指头,连头也不回。传说中秋灯会上数清河灯便可以圆梦,莲信觉得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想数了大半个时辰。 “那一盏河灯你已数了三遍了。”陆风渺的声音难得轻松,他一直看着莲信认真的面庞,倒也不觉得时间漫长,只是不忍看她继续数下去了。 莲信的手依旧定在了远处半晌,之后像是泄了气一般无力趴在桥栏上。腕上的手被她压在脸下,似乎是因为与他赌气。 陆风渺眼角微弯,也不抽出手,任由莲信胡闹。 好好的中秋灯会也不去看花灯,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桥上吹了大半个时辰的河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刚刚许的是什么愿?” “能找到一份新差事。”莲信依旧压着陆风渺的手,看样子似乎还在数河灯。 陆风渺不禁失笑,莲信被地府辞退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虽然他深表同情。 还不是因为他丢的差事。 所谓职场失利,情场得意,莲信对鬼差这个职业倒不是那么热衷,只是,她觉得陆风渺有点……冷淡。她也只是自己愁苦,如何说得出口。 譬如吧,此前她求如翡给她新制了一身时下酆都最为时兴的新款襦裙,胭脂粉色轻纱半透玉臂香肩,内着莲纹抹胸,压得极低,下配撒花曳地留仙裙。酥-胸如雪,腰肢纤细,一改她平日一笼统石榴红素服的装扮。 陆风渺正在撰写医术,她忍着羞涩笑意奉了盏清茶在书案上,垂首于一旁给陆风渺研墨。莲信也是近来无聊看的不入流的话本子,别的没学到,就学到了俗世女子一招红-袖添香。 陆风渺也是有些诧异,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大片雪白。他无言挑了挑眉:“近日入秋了,记得多添衣物。”言罢又继续写他的医案。 莲信忍着突突抽动的嘴角,一字一顿道:“所言及是。” 陆风渺看着她几乎是跺着脚,伴着大地颤动走了,不禁失笑。接着写他的医案:“风邪侵于躯壳,则即有鼻塞头痛之疴……” 莲信攥着拳头出了门,秋日凉风拍在汗涔涔的背上,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揉了揉暴跳的额角,不知一盏温热的姜茶已经放在她的床案边了。 莲信扇了扇这段跑题的回忆,再者说昨日吧,她在灶台边忙活了半日,学着做了几碟点心。都有什么呢?桂花赤豆羊羹,枣泥芙蓉糕,青橙毕罗,海棠山药羹。 陆风渺支着臂看着面前一众糕点,无言端走了莲信面前的一小坛果酒。 “不许喝酒。” 莲信举着筷子怎么听都似乎是命令的滋味,有点莫名的神色。 “为什么不让我喝酒啊,一盏可不可以。”她嘴上是询问的语气,却已经伸了手去摸桌下的酒坛,结果酒坛没碰到却是被一双大手拦了下来。 陆风渺挑眉无语,把面前的一盏海棠山药羹放到了莲信面前。 海棠花,莲信上次醉酒后都做了些什么,一如昨日重现般历历在目。 但是莲信的酒量还是远远低于了陆风渺的想象。她似乎到现在也没能想起来。 “那我看你喝好不好?”莲信难得低头做小地央求陆风渺。 陆风渺顿了顿筷子:“不好。” 空气中传来心碎的声音。 莲信低着头味同嚼蜡似的一瓣瓣捡食着蜜渍的海棠花,心下十分失落。 陆风渺没有半点饮酒的打算,她愁苦地咬着筷子头。这酒看似是清甜果酒,其实烈性十足,是她找酆都里一位生前是绝顶酿酒师的老翁用阳世的一席下酒菜换来的,据说酒量再好的人连饮三盏也会必然醉倒。 莲信琢磨着之前看陆风渺也就饮了不足一坛子半普通的梨花酿,便醉得不省人事了,此番她一定能灌醉了陆风渺,到时候,不怕他不听话。 她的笑意的确浓于酒香,却忽略了自己是个什么酒量,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酒品。还有,那人是否是真的醉倒了。 陆风渺自然不敢同她饮酒了。莲信只是呆若木鸡地吃着饭,陆风渺与她说了什么她也只是随口敷衍。 “这青橙毕罗倒是很有新意,时令鲜果自然要比蜜饯色味好上许多。” “嗯,好。” “海棠花瓣好吃吗?” “嗯,不错。” “听说莲蓉做馅色味都是极好的。” “好,好。” 陆风渺不禁摇头苦笑,她连自己的同类子孙都要给煮了,看来的确病得不轻。 “改日将你拿来做藕粉糖糕吧。”陆风渺从善如流地扫尽了一席糕点,清茶恰到好处地提升了清甜滋味,着实要比甜腻的果酒强上许多。自然,他也不是不明白莲信打的什么小算盘。 莲信回过神来,看到陆风渺倒是很给她面子,可是看了看地上未开坛的酒,强行吞回去了自己一声叹息。 “明日便是中秋了,可愿随我去看看灯会。”陆风渺的声音像是一把小勾子,倒是搔刮得莲信更加郁闷了。 “好。”她似乎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莲信这是第一次在阳世看灯会,但她苦闷于自己的伤心事难以自拔。 陆风渺似乎淡淡笑了笑:“今日的便是最后一剂药。” 莲信垂着头应了。她因为吃药的事吃了陆风渺不少瘪,自此以后再也不问他为何吃药。她很自觉地默认:因为有病。 她喝了药翻着陆风渺书房的一架医书,想找找那个,那个,啥冷淡有没有药治。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自然不知自己重生前是何等神勇,下了天底下最厉害的情毒到医仙身上,还是入骨无解的绝世奇毒。只不过这般神勇最后变成了祸水时常引到自己身上,实在是,有点意思。 如此看来她的担忧实在是无稽之谈,但她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莲信在中秋佳节对着河灯许的愿是:治好陆风渺的那啥冷淡。 陆风渺知道了大概会被气死。自然莲信也不知其实是自己日常喝的那药有些禁忌,譬如,需得清心寡欲,否则药效折损大半。这本是剂改善她纯阴体质的药。 莲信压着陆风渺的手,发现那手开始微微发凉了,她伸了小手打算给他暖暖,刚刚覆上他的手指,那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猛然拉到了怀里。 他的心跳声回响在她耳畔,温暖的气息将她重重包裹。绯红已然爬上了她的脸颊,她睁大了眼看着他的眸子,却是看到了自己似乎被缠绕在了一片柔情的藤蔓里。 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背上,陆风渺的眼里似乎只有她明甚月色的眸子。之后,一路向下,定在了她的娇唇之上。 粉红色的温暖浪潮瞬间淹没掉了理智的小小孤岛。似是雨点倾落,他的吻是那样温柔,却将她化作一怀月光,与他纠缠应和,无比曼妙。 她身上沁甜的味道点燃了他的心跳,她伏在他的怀中,任如水的夜风也在秋夜中沸腾。玉盘圆月下,洒遍天涯海角的明媚月光中似乎只他二人,一吻天荒。 漫天莲灯顺风围绕他们流转,从忘川奈何到白水月桥,除却情毒,唯一情字,足矣。 他似是留恋地轻吻她的下唇,转而侧脸到她耳畔,低沉磁性的声音颤动了她的灵魂。 “许你美梦成真。” 莲信一张俏脸此时几乎红得可以滴出血来,她伏在陆风渺坚实的肩膀上,微微点了点头。 一柄白油纸伞打在二人身上,转瞬之间,月桥上空余此伞,没了二人身影,徒留下驻足停留的满桥两岸众人。 只怜月圆无相伴,却下芙蓉帐含春。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发糖啦~ 小胡子我终于要签约了,顺便庆祝一下。 小天使们这糖吃得还满意吗,留言,跪求调戏!! 我写这个感觉被喂了一嘴狗粮,还是自己喂的…… 最后,祝大家中秋节快乐~么么哒~~ 第21章 殒身不恤 金光结界已然全破,通判府内血污不堪,满地狰狞尸首。郑念垂首跪在堂前,额上是骇人的剑创,伤口周围有着淋漓血渍,烧灼着创口冒出黑烟。那是陆风渺的血。 他一息尚存,更是引得一众尸蝶近乎癫狂。只是它们现在团团围住了莲信,而莲信垂眸颔首于球阵中没了半点意识。 郑念曾问陆风渺,他可曾被何人剥离过怨气? 他又说,怨念缠身之人是无路可走的。 澜往尸蝶以怨气为生,郑念为尸蝶剥离出的人形,自然同样对怨气之事极为敏感。陆风渺还能为了什么事而吐了血,自然还是雪染,这是他的情伤,也是她下的情毒。 是以莲信的体质于尸蝶而言有了格外的意义。她曾有吸怨之能,如今又失去了记忆,本是极易操纵的,最重要的是,莲信的身份的确也十分特别。 特别到了难以一语道尽的地步,只怕是连陆风渺也未必全然得知。 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她与郑念有着极为相似的经历,所以她的身体对所有尸蝶而言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是以郑念曾将莲信死死封在了棺木中,那些符咒若非是陆风渺而是寻常仙家道士是绝不能解开的。 所谓节外生枝。莲信本是局外人却被无端搅进了局里,陆风渺则是让他失算的人。 转眼间又一道金光结界围在了蝶球外壁,将所有尸蝶紧紧包裹。陆风渺左手持月隐,另一手早已鲜血淋漓。他顺势用滴血的手指在她眉心一点,将她护在了身后,右手已然又要覆上剑刃。陆风渺正是要施用之前度雷劫时所用的血封印。然而一双冰凉的小手却是软软地拦住了他右手的去路。 她柔软的指端似乎在轻轻抚摸着他掌心的数道淋漓伤口,终于五指相交握在了一起。 陆风渺无言看着身旁的莲信,此时她双目紧闭,眉心一点血色妖娆。 她似乎口中轻念咒语,却没有任何声音。突然间她睁开了眼,一双血色的眸子伴着颈部流转的猩红云纹格外妖艳。 然而周身斑斓彩蝶的流光却似乎颓然黯淡下去,因为它们正沐在火光之中。 陆风渺才知晓了其中利害——业火最能烧灼怨气,而莲信一旦被逼到绝望之时,便可催发无上业火。 往灭塔内莲信因误动往轮镜而受了滔天业火七日烧灼。所谓“业火化红莲,天罪自消衍”,待到往灭塔内红莲开遍之时,她便不只是红莲之身也是业火之身了。 天上地下唯此一人。 从结界之外看不到硕大的火球是如何燃烧着逐渐陨灭的。郑念终于翻倒在了地上,他半睁的眸子看着天,然而光芒却瞬间黯淡了。挣扎的火蝶逐渐不再动弹,片片飘落下来,球形的蝶阵已然化作了满地焦黑蝶尸。 莲信看着陆风渺,血色的眸子逐渐恢复了墨色,颓然栽在了他的怀里,却是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结界打开,黑色粉末四散,瞬间化作无形。陆风渺抱着莲信站在通判府的院子里,面对满地干瘪尸体,一时无言。 至少有几百具尸体,如何解决?他的血自然可以起死回生,却不能是几百个人这样的用法。 陆风渺垂眸沉思,然而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人。 陆风渺回眸去看此人,褴褛白衫,手持长剑,原是谢含真。 但谢含真明显被眼前景象骇住了,剑咣当掉在了地上。同样被震住的还有李芸。 然而此时陆风渺满手是血执剑立于尸骸中,莲信已被他安置在了屋子里。 场景有些莫名的诡异。 陆风渺自然不怕那一人一鬼有什么误会,也不多言。 谢含真回过神来看了看满地死状相同的尸体,只说了一句话:“仙尊可诛了那妖物。”声音却是微微有些颤抖。 陆风渺颔首。 谢含真此次前来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芸与张凌冥婚合葬。然而谢含真千算万算却不想太守府居然是如此形容。 “此处我自会处理,你且自便。”言罢,棺盖已经落在外边,显露出里面的尸首来。 谢含真的面色已然是灰白,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半跌半撞扑到了棺木一旁。然而一切都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的芸儿与那地上的众人已无甚区别,眼窝两个巨大的空洞覆着一层灰白死皮。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她与那张凌紧紧拥吻在一起,他几乎是抖得筛糠似的想将李芸抱起来,却发现那锦被之下,是如此不堪。 所谓□□产卵,那雌雄尸虫如何调动两具尸体,自然可想而知。 张芸的魂魄跌坐在了地上,她没有眼泪,却是死死揪着领口。那是鬼哭的声音,尖利的,刮着心。 谢含真含着泪,将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分开。他默默拢好了李芸的所有衣衫。血污了的素白深衣,上面精工绣着成双的白鹤。 他似乎是得偿所愿的朝拜者,此番带着圣物踏上了归程。 然而李芸的魂魄并没有跟上谢含真的脚步,她忽然跪倒在陆风渺面前,求陆风渺将她魂飞魄散。 陆风渺看了她一眼,两下无言。 对一个女子的打击羞辱做到这个份上,确是份罪孽。但魂飞魄散,她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的确,与心爱之人情深入骨却不能言说,先是生离,再是死别。生死两嫁那失德之人,最终还是成了他的人,还要谢蕴去亲眼相见,为她收尸。而她与谢含真,终是有缘无分。 那时她吐血只求速死,陆风渺曾言,小小年纪总是轻断生死。可如今又有何区别? 陆风渺无言,而谢含真已然就要跨出门去。 “留步。”陆风渺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 谢含真果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没了半点神彩。 一片残局,竟是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却是李芸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仙尊,李芸愿以魂魄献祭助仙尊起死回生。” 陆风渺闻言看了看月隐的剑刃,刃上血迹未干,斑驳点点,似是泪痕。 “你何出此言?我又为何要救这一干人等?” “仙尊迟疑难道不是为了解决此事?小女子命途多舛,若能报仙尊搭救之恩在所不惜。况且,家父尚且殒身于此,为人子女怎可……” 李芸说不下去了。 “你且说来,杀了你去救那一众人,与对那一众人见死不救有何分别?”陆风渺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芸。 李芸声音轻得缥缈:“并无分别。” “芸儿,你难道打算魂飞魄散吗?”谢含真嘶哑道,他看着李芸的尸首一时无言。他闻听陆风渺一人言语,已知李芸的魂魄的确一直追随在自己身边。他满目萧然,却是拼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似是严厉命令:“切莫胡闹。” 他的脸上已然爬上了沧桑痕迹,时间却仿佛流转到了多年之前。她还是懵懂稚女,而他意气风发,笑意儒雅。她在他埋头整理经注的时候不好好习字,在大张白纸上画了一只大乌龟,那乌□□戴纶巾的不难猜出所指是谁。她有点恼先生总不理她。她正打算在一旁歪歪扭扭地题字,不想一双大手已然覆上了她头上的小小发髻。“切莫胡闹。”然而却是宠溺的味道毫无半点严厉。 时光流转,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的确有永天无极阵法,以魂魄献祭压在阵心,可起死回生。灭灵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大牺牲,按理复活这数百人不在话下。 只是魂魄需得自愿献祭,且念力极强,否则永天无极阵即变为噬魂法阵,吞吃掉献祭魂魄却毫无功效可言。 “我此生已然如此,若是能舍己身救数百生灵,亦足以了。” 纵然这家人曾经给了她无尽的羞辱,无边的痛苦,但她既然已经打算魂飞魄散了,还是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路。 自然无论如何陆风渺也不会让李芸去献祭的。但有这一点赤子之念,就足够了。 以陆风渺所站之地为中心,径长五十步的巨大法阵瞬间而起。竖着一刀划开了他的一根脉管,法阵纯阳之处,一团血液凝成球形,飘在半空。对面纯阴之处则是李芸颔首漂浮。两处身下另设一重小法阵,一日一月,相应成辉。 地面上则是蓝色的巨大繁复法阵,星云飞快轮转,待到转至第八十一圈,所有尸体除了李芸外皆上浮离地半寸。巴掌大的血球下落溶入了纯阳的阵点,瞬间蓝色节节衰退,血色充盈了所有线条。 与此同时,所有尸首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眼球,干瘪的皮下也逐渐充盈了起来。 一滴血落在法阵中心,自中心而起,似乎起了波浪向四周翻腾而去。肉体逐渐恢复了生前之状,而那纯阴阵点之中,丝丝白气围绕李芸魂魄旋转而起。四面八方随即飞来众多魂魄回到躯壳之内,待到一切完毕,血红阵光一闪,随即消失。众人又跌在了地上。 同样伏在地上的,还有李芸的魂魄。 陆风渺只用了李芸的念力而并未伤及她的魂魄。不过此时却只剩下李芸那一具尸体了。 李芸的魂魄一时承受不住阵法晕在了一旁。 谢含真看得有些发愣,却是依旧死死抱着李芸,人似乎已经有些痴傻了。 这个场景一次又一次上演在他们身上。 所谓“三嫁二夫”,所谓了结机缘,所谓青松白鹤。一切原有天意,纵是波折无数,到底斩不断因缘。 李芸一心魂飞魄散原不是一念冲动。一段过错,七百年错过,她们仨个人的确是纠缠得太久了,久到对未来不抱有任何希望。 说起来,也是一段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 今世来世,生生世世,原不成想一语成谶。只是诺言成了诅咒,那么饮水之恩,便拿来血来还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支线故事即将开启,敬请期待~ 第22章 血泪濯羽 谢含真坐在石阶上,怀中抱着一具干瘪尸体。他看着她的脸,指端摩着她华丽深衣上绣着的一双白鹤。 七百年前,他亦是这样抱着她的尸体坐在溪边,后来那里多出了一个小小坟茔,再后来成了两个。 她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便一直尊重着她的决定,默默守在她身边。 芷烟山中有一处青叶谷,一条山溪穿行于山谷中。那山溪名唤濯羽溪,溪旁只有一户茅草人家。那家的男人似乎是个归隐山林的修士,与他同住的是他夫人,唤白羽。 白日里修士去山中竹林打坐调息,日暮方归,家中的一任活计都由白羽一手操持。白羽素日一身陈年泛黄的白衣,桃木簪清爽挽着发髻,一张格外清秀的脸向来不施粉黛,倒也不俗。虽左右皆是穷乡僻壤,好在山中果树良多,又有野生粟米,濯羽溪鲫鱼肥硕,她月余拿着些绣品针织去乡中集市换些油盐家用,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本是极平常的日子,唯女主人身边总是随行一只白鹤,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那白鹤与白羽形影不离,想来一直如此。 修士道法并不如何,他多次寻仙山拜师求道皆被拒之门外,说他仙根浅薄,心含杂念,劝他早做他谋。然而落枫并不死心。 故事起于十年前。 一次于留别山中,落枫求道不成,见一少女于山中清潭沐浴,当即起了色心。纱衣轻薄,随手一团,被他塞进了袖中。 他于巨石后正脸红心跳,却听那少女一声惊呼后急向潭边扑腾。 倒不是要喊非礼,他顿时心下大喜,急急忙忙扑入潭去想来个英雄救美。原是一条硕大花斑水蟒缠住了那少女脚踝。 一剑斩断蛇身,缠在小腿上的一段蛇尾挣扎了一会儿,便如麻绳般脱落。 那少女已是吓得眼中含泪,虽身在水中,却忘了那潭水碧染半透。 落枫还沉浸在仗义相助的错觉里,忽然看到袖中漏出来的一角轻纱,当即气血一涨。若是被她发现了,只怕是坏了他的好事。他默不作声,顺势将那轻纱罗裙披在少女身上。那女子俏脸娇羞,别过脸去,紧紧裹着自己的衣服。 潭边一男一女衣衫湿透,白羽更是襦裙不整,满面含羞,濯墨避嫌归来,见到的却是如此场景。喙中轻衔的两朵别在发间的白玉葱兰颓然掉进了泥土里。 濯墨白羽本是濯羽溪旁的两只白鹤,白鹤一族因与那芷烟山中的一条百年黑蟒结怨,阴蒙无月一夜,竟是被灭了族。 只留下相伴出游未归的一双幼年小鹤幸免于难。本无血缘,却是自他俩归来见到满地家人残尸的那日起,濯墨便成了白羽唯一的兄长。 她的名字亦是他起的。 一双小鹤,从濯羽溪逃至百里之外的留别山中隐忍修炼了数百年。他一心照顾白羽,待他化形时怕白羽因为自己修炼不见成效而气馁,竟是依旧保持着白鹤的身形。 不过是因她一句玩笑话:“你若是先修炼成精可要等等我。” 他说要带着白羽好好修炼,却不言为的是终有一日杀回芷烟山为家族报仇,要回到梦里含泪的故乡,濯羽溪。 濯羽,白鹤一族世代繁衍于此,正是他心里难以磨灭的执念。濯墨,白羽,永志不忘。 而白羽过于年幼,被他护在怀里竟是不知这些血泪。 终到白羽化作人形,濯墨满心欢喜,尚未开口告诉她隐瞒多时的秘密,白羽却是跟他说:“兄长,白羽想去下山历练,但放心不下兄长。待到兄长化形之日,男女有别,白羽便会自行下山,望兄长理解。” 濯墨张着喙,一盆冰水泼在心上。 他爱白羽,却从来不会表达,他只是默默地对她好,希望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苦心。 然而眼前二人浑身湿透的场景,却是滋啦烙在了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 白羽年少懵懂,如何受得住落枫那般花言巧语。她感念他救命之恩,歆慕他为人君子,为她披衣,竟是芳心暗许,愿与他做一对凡世夫妻。 濯墨忍着心如刀绞,却不能言语。他亦是不知那落枫是何等人物,只能无言以白羽宠物的身份,看着自己的心上之人,终是嫁做他人妇。 不偏不倚,他们结庐在了濯羽溪旁。少妇浣衣,白鹤濯羽,本是多么诗意的场景,却是他压住了心头的无边血泪,维持着仅剩的最后一点执念。 守护白羽已经成了他的天性。 他多少次告诉白羽那落枫绝非善类,却被白羽置之不理。鹤形是他剩下的唯一一层屏障,至少他可以以这种方式一直守护下去。 每晚他都躲在竹林深处,他一次次梦魇,一次次惊醒。到底还是见不得。 落枫多年修道无果,已经有了中年人的样子。一夜濯墨宿在林中灌木后,却见夜色中有一身影。他按声不动,见那人双盘坐下,运气良久,口中徐徐飞出一红色光丸——妖丹。 那妖丹悬在半空,照亮了他的面孔。此人正是落枫。 濯墨怒火中烧,早已化成人形,飞身而出一把夺过那妖丹,与落枫缠斗起来。 然而此落枫已非彼落枫了。 落枫运气时遭此一创,有些走火入魔,疯疯癫癫自言自语起来。听他言辞,倒是明了这来龙去脉。 原是经过了几百年,那百年花蟒亦是成精。只是此蟒行的是邪门歪道,需得定期摄人一次精气。 落枫修道不成,竟是与那蟒精做了交易,借他妖丹修炼,为它寻找精气。 濯墨恨那蟒精入骨,亦是不想白羽竟是嫁了如此不堪失德之人,那人更是与血仇同气连枝,思至此处,杀气澎湃而出。 落枫毕竟是个修炼得不成器的凡人,濯墨毫不留情,一剑封侯,已然将他刺死于三尺青锋之下。 他的脸上还溅着落枫变作冰凉的血,夜风吹散了他纷扰的思绪,然而心中一线却叭地一声,断了。 落枫为何会在此时此地修炼?妖丹在他这里而那蟒妖身在何处? 他已是飞一般闯进了白羽所住的茅草屋中。屋中满地碎瓷片,桌椅倾倒。粗糙泛黄的草席上白羽以诡异摊开的姿势躺着,双目圆睁。濯羽擅抖着将她抱在怀里,她一脸惨白眼下乌青,已经不成了。 他阖上了她的眸子,那眸子里是那蟒精狰狞狂笑的样子。濯羽将额头贴在她冰凉的额上,泪水汹涌而下。 “白羽你可曾见过我的样子?睁开眼睛看看我,白羽。若是如此,黄泉之下你我如何相认?我不是你的兄长,你可知我一直爱着你。” “别怕,白羽,我来了。” 濯墨似乎与她说尽了一生的话,他抱着她的尸体坐在濯羽溪边,足足三日。直到白羽的尸身已经爬上了尸斑,他才伐了颗合抱粗的合欢树,掏了树心将她葬了。 葬在了家人安魂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濯墨一人了。 他觉得他们在等他回去团聚,当然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 他本是十分警惕的,安居青叶谷数年,从未感知到那蟒精的半点行踪。只因那花蟒已蛰伏调息,他离修得魔道不远了。直到一落魄修士误入了那不归洞,蟒精本想随便吸食了他的精魄,却发现那修士油嘴滑舌其实更适合做诱饵。取人精气并非谁人皆可,落枫那三脚猫的道行倒是足够认清了。 随便捏来一发光红丸附上游丝法力便充作了内丹诱他去钓人来。往往是落枫排查好了方位告知那蟒精自行去取人精气,不想他寻日里装作打坐去寻生人精气却是遇到了一如花美眷。 白羽布衣多年他早看得腻了,而且她对那身边白鹤异常上心惹得他心中不爽。 若是没了妻子,自然,没了任何束缚。既是如此,何不顺便促他早成修道大业。 那一夜,他接过蟒精所谓的内丹独自避去了竹林里,换蟒精入屋。到底夫妻一场,也没有必要做得太绝。 而白羽却是将血仇看成了自己的夫君。堪堪反抗早已迟了,她眼角含泪,看着自己的相公变作骇人蟒精一点一点吸食着自己的数百年修为和尽数精元。 蟒精笑得几乎忘形,摸摸嘴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执迷不悟,现下却是明了。所谓夫妻一场,不过是逢场做戏,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可惜她还不知道其实真正的姻缘所寄却被她伤得体无完肤,寸寸心凉。 可怜濯墨,往日的一点一滴皆化作了无情的锁链日日将他鞭笞。他自责到了极点,似乎人生只是为了报这血仇而活着。 终有一日濯羽溪溪水十里血染,青叶谷内哀叫声三日不绝,几将修得魔道的千年蟒精被一浑身是血的男子活活扒了皮,斩成寸段浸在了溪水里。 濯墨内丹已毁,待到诛了那蟒精亦是喷出了一口鲜血,栽倒在了白羽坟边。 周围乡民这才知此前种种皆是那蟒精作怪,而此时已有勇士将妖物诛杀,不由结伴去看那勇士如何。 如何?濯羽早已咽了气,却没有化为原形。 诛杀蟒精的功德除去了他的妖籍,他已经是个人了。 乡民们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演绎了一段凄美传说:从前有一白鹤常伴一少女,后来那少女为蟒精所害,不想那白鹤原是位少年,恢复人形为爱人报仇杀了那蟒精,最后陪在那少女坟边随其永世长眠。 人人皆说故事都是编造的,然而谁知唯有那故事才是真的,而所谓的现实生活却都是骗人的。只是这故事远不及真相那样凄美,为鹤十年相伴,濯墨个中滋味,与谁人言说。 落枫似乎也得到了报应,他存在的所有痕迹都被抹掉了。他骗了白羽十年,也将自己的一生骗做了一场无端云烟。 白羽到了最后也没有明白濯墨的苦心,她不爱他。 传说流转了七百年,故事也开始传得不像样子,就连当事之人也早已遗失了这段回忆,但刻骨铭心的伤痛依旧潜伏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了难以了结的宿世机缘。 原是白羽,今是李芸,这次她没有被蒙住了双眼,她倾慕着谢含真,谢含真又何尝不眷恋着她。只是一道礼法权术的巨大鸿沟将他二人远远隔开。她似乎永远也躲不开落枫的纠缠。 被陆风渺化为齑粉的那张藏花笺谢含真永远也见不到了。 “十年日日如隔世,不胜思量。犹忆昔年,朗声醉,春衫薄,执笔相顾笑明媚。思至深处泪亦涸,此生明灭难由心。梦中相见不敢言,凝噎泪低垂,镜花水月空自扰,亦不求相知。 一道尊席,叩谢师恩。二道台甫,明灯渡我身。三道慧鉴,此生无所憾。四道,四道慕郎,今生难再,以此为念。” 原来他所受的相思难言之苦,她亦是亲身体会了一遍。 白羽曾对白鹤身形的濯墨说:“走吧,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 她又对落枫痴痴迷迷说着那些情话:“我们要生生世世相伴。” 不想一语成谶,曾经的诺言变却了诅咒,白羽一念过错,她与濯墨便七百年错过。 一个七百年,下一次相遇又会是多久? 或者,魂飞魄散,那些绳结便一把火烧去,也作无痕。 李芸曾经恨自己执念太深,早早耗尽了她与谢含真的缘分。到底是谁的执念深于青叶谷底,濯羽溪涧。 可叹世间痴情人。 往事氤氲散去,只留下了又一个血色的现实。 “芸儿,你还在吗?”谢含真看着眼前的一片空旷,不知李芸身在何处。 他的声音喑哑却是温柔到了极点:“别怕,芸儿,我来了。” 李芸青白的脸上覆上了斑驳血痕,谢含真吻着她,似乎定格在了此处。 汩汩奔流的热血染红了她胸前的白鹤团绣。他的一张脸没了血色,青白的嘴唇在她唇边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悦之何求。” 爱你还求得到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ing…… 李芸谢蕴,白羽濯墨,这段支线是影射主线的。 所以,回忆杀又要来了。想看陆风渺吃瘪的有吗?想看医仙大人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的有吗~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啊,没有就算了啊~ 调戏读者日常:bingo~ 第23章 鹤行成双 西风拂起陆风渺的衣摆,倦倦夕阳洒了大半个院子,照着地上躺着的一众人。唯有谢含真的血汩汩涌动着,血潭无声蔓延。 周围众人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要醒了。陆风渺本欲以血抹唇也将李芸复活了,不想那谢含真已然舍了命去陪她了。 他微微皱了眉,却见伏在地上的李芸魂魄与刚从尸身上慢慢抽离的谢含真魂魄皆慢慢飘起,浮在了半空中。 二人对望,金色余晖中飘渺半透,静谧得恍若隔世。 他们身下正是二人紧紧拥吻的尸首。 爱本是天地间最强的咒语。 纵是天意造化,亦是难阻我心。 飘渺魂气散去,人形却是拢成了一双仙鹤之状。 陆风渺颔首缓和了神色,他微微弹指,两滴血珠落于眉心给一双仙鹤点上了额上丹红。 仙鹤脚下瞬间起了祥云,两鹤展翅,脖颈交摩良久,终是化作了仙君仙子相拥云头。 尽数记忆席卷而来,他二人却是笑中含泪,千言万语化作了心中激荡,无需再言。 今后再无生离,再无死别。 所谓李芸的一段天命,原是如此造化。 谢含真初见李芸所言的第一句话,便是说《淮南子》言芸草可以死复生,是仙草。 李芸自愿入阵永天无极阵法,愿魂飞魄散以救家父及一众生灵。 她又何尝不是死而复生,修得仙根。 如此看来,处处皆是机缘。 二人躬身向陆风渺行礼后,他牵着她的手,一步一生祥云,转眼间化为一双交摩盘旋的仙鹤,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只留下了祥云朵朵,映在瑰丽的霞光里,覆上一层梦幻的暖橙色。 陆风渺抱着莲信亦是在霞光中一闪而过。凡人自有凡人的造化,剩下的事便不用他们操心了。 自此凡间多了一段曼妙的神话故事,亦多了个和尚——张凌还阳后全似换了一个人,径直投奔归宁寺出了家。 原是假道士,今为真和尚,他也该有一段不苟且的人生吧。 归宁寺外繁荫之处,大片荼蘼花开。小径幽深,两侧花盏一如繁星璀璨。 春日将尽了。 莲信将脸颊埋进了陆风渺怀里,略微粗糙的质感伴着淡淡的血腥味道,她隐忍着自己的狡黠笑意,合眸装作未醒。 她不禁腹诽:“就知道你一向口是心非。”莲信却是不知陆风渺含笑轻叹。因为他骤感怀中升温起来。 少女娇羞,倒是惯于滚烫了面颊。 多少年未曾改变。 彼时还是潼业郡,小小悯生祠内陆风渺正在坐诊。方方正正的广济仙尊金身塑像眉目低垂,手持青囊,周身锦袍璀璨,难以和坐在一旁的陆风渺产生半点联系。 他依旧是寻常素服的样子,与普通郎中看着并无区别。只是在那悯生祠看诊是不收诊金的,是以除了陆风渺以外,也没什么大夫愿意来。 陆风渺并非是修道修得的仙身,而是功德积聚的。他似乎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一朝得道了,只不过还是寻常看诊,其他事物一概不理。 那日是个极炎热的天气,街上往来行人稀少,柳叶疯长垂到地上,打起了卷儿。 悯生祠内自然也清寂,陆风渺低头写着医案,知了不厌其烦地喧嚣着,香炉里的香火燃尽了,火光明灭在香灰里。 脚步声极轻,陆风渺余光扫到了一双沾着不少泥土草屑的黑布靴子,鞋边已经有些磨穿了。 他撂了笔,目光向上移去,面前之人似乎是个习武的汉子。此时那人额上一层薄汗,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便定住了。 “何处有恙,愿闻其详。”陆风渺理好了手头的书稿,看着那人。 那壮汉却是没打算坐在案前,一张方口说起话来哇啦哇啦的。 “大夫,那个通络生肌的伤药还有吗,快拿点给我。” 陆风渺看了看他,亦是无言,转身从身后的药屉里取了一个小白瓷瓶出来,行至那壮汉身前。 壮汉似乎轻叹了一口气,身出左手要去接来药瓶,那声“谢谢啊”还没说出口,陆风渺一手已放置于他右肩之上,迅速顺着胳膊扫到腕口,轻轻一扭,那壮汉立即歪了身形。 壮汉反应也是极快,左手拉住了陆风渺的胳膊,力道颇重,要他放手。然而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药瓶还攥在陆风渺右手里,他垂眸看那人半跪在地上。壮汉鬓角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何需你多管闲事,区区小伤。”那壮汉气得额角暴了青筋。 说话间陆风渺握着药瓶的一手已扯下了壮汉的衣领。 夏日衣衫简单,又兼那壮汉的衣带皆是草草系着,陆风渺这一带,径直让那壮汉露了一半胸膛出来。 右肩头碗大的伤疤结着暗褐色的血痂,狰狞不平。探他经脉,十之阻八,已有无力瘫软之状。 那壮汉却是出乎意料地红了脸,看着自己褪掉一半的衣衫,拉拽也不是,放任也不是。 陆风渺这么钳着那壮汉的场景持续了一瞬,空气中写满了尴尬。 陆风渺撒了手,转身回到了桌案后。那壮汉急急忙忙站起来,用左手迅速拢好了自己的衣服。 “你这大夫实在无礼,好端端扒我衣服作甚,莫不是,”那壮汉满脸是汗,还不忘逞那口舌之快,“看上了咱这好身板。”说罢还挺了挺胸膛。看他脸上两朵红晕,伴着一脸悉悉索索的胡渣,实在有趣。 陆风渺坐了下来,不禁挑了嘴角。 “身板倒是不错,只可惜……”话停得很利落,没有半分拉长。 “可惜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陆风渺摇摇头摊开了一张白纸,执笔写着药方,却是不理会那壮汉。 那壮汉胡乱拿袖子抹了抹汗,嘴上似乎嘀咕着:“俺们就是来寻个伤药,你整这么麻烦作甚。”他瞅着自己微微抬起的右手,话语声里不耐烦透着一星失落。 “文火慢煮,煎三次做一剂,一日一副,三日后复诊。”陆风渺似乎只是寻常叮嘱。 那壮汉这次看了陆风渺好一会儿,见他的确不像要有动作的样子,才走上前将那药方与小瓷瓶拿走了。 他行至门口,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不可强行执剑,不可运行真气。” 那壮汉瞬间苦了脸,三步并做两步赶紧消失了。 陆风渺看着他的身影似乎在发愣。 实在是有点意思。 “身板是不错,可惜是个女人。” 陆风渺倒是没有看穿变身的好本事,只是那人神色怪异,行走时右臂摆动得极不自然,又不愿离他过近,自然被他看出了破绽。 待到看过伤疤,陆风渺便已然知晓此人是谁了。 正是此人执意要从他的医庐逃走,纵是他告诫她手臂将残,她还是要拼了命撞了结界也要跑,他自然记得。尤其是右肩那块伤疤,实在是不做他人想。 却是不知这雪染非但易容功夫了得,连人物的语言神态也能揣度上个七八分,着实给陆风渺演了一出好戏。 陆风渺知她看重脸面,便给她留些面子,只是可惜她的一身剑法到底还是废了。 他欲再写他的医案,不成想摊开纸张,笔端墨水滴在白纸上晕开了一朵墨花,他还是能没下笔。 眼前没了医事,满是那张壮汉胡子拉碴的脸,两朵红晕却是显得有些好笑。 他挑了嘴角,笔下竟是无意勾勒出了雪染修竹般的侧像。 陆风渺素来清冷,只因无人见过他微笑时的样子。凉薄的唇角扬起,便是煦风拂面,融化冰封。 思绪穿梭千年。 眼前的幸福让陆风渺再一次不愿去探寻那些无从的真相。然而郑念的话语却一阵又一阵紧似符咒压在他的心上。 似乎这后面掩盖着无比骇人的真相,足矣颠覆他和她的一切所知。 陆风渺心跳的节奏作响在莲信耳边,沉稳有力。莲信这还是第一次在有意识的时候被陆风渺抱着。 耳边是呼呼风声拂过,她却是满脸燥热,神志也开始一点一点融化着。她甚为乖巧地垂着眉目装作沉睡,心下却是觉得如此的熟悉安心。 真的是一如旧梦,似乎耳边的风声也化作了咕噜噜的水波声,在无尽的黑暗里,有人搂着她与她相伴。是在水里。 莲信觉得好生奇怪。 “陆风渺,你是不是掉到水里过。”莲信忽然张了口。 “或许吧,我不记得了。” 莲信这才意识到自己问的这话好生没道理,想要再装睡,却是重心一转被陆风渺立在了云头。 “我,我这样问是想说……” 想说什么?她似乎看到他搂着自己沉在水中?似乎说不出口。 “我想说你会不会游水,游水。” 陆风渺看着莲信,好像在看她是不是刚刚一晕之后变傻了。 “不会。”他的声音很清爽。 之后就换莲信一脸吃惊了。她本是无意扯开话题,不想有了新发现。 怪不得之前救谢含真都是将他用法力升至半空再去救,原来他竟不会游水。 莲信本是水生,水性自然极好的。未曾料到那陆风渺医剑术法无一不精,却是不会游水。她还没来得及窃喜,却颓然发觉游水对于一个医仙来说的确是没什么用,又转而恢复了悲戚神情跟在陆风渺身后飞着。 莲信本道无用,却是不知陆风渺那一世为人,正是死在了这一水字。 自然,连陆风渺本人亦是不知。 所谓尸解成仙,便是此般。 作者有话要说: 小胡子感冒了,整个人都变得傻傻的。 可能莲信也会被我写得傻傻的。 等我哪天机灵了再改吧,阿嚏…… 第24章 孤月仙岛 如翡晨起醒来揉着眼走到堂门口,发现院子里的石桌边坐着一陌生男子。那人宽大的衣袖几乎垂到地上,此时正在喝茶。 如翡不禁又用力揉了揉眼,那男子却是回首与她点头致意。 “你是……” “莲信的朋友。” 如翡愣了一瞬,亦是极有礼数地屈膝向陆风渺还了礼。然而之后便转身抄起袖子冲进了莲信屋里,紧接着,传来了莲信的求饶声。 “莲大忽悠,还不承认你外边有人了,之前看你支支吾吾,就知道是骗我。”如翡压着声音,笑意吟吟地看着莲信。 “姑奶奶,我错了。” “你少来这套!”如翡已去搔莲信脖子,二人皆是笑得前仰后合,莲信涨红了面颊。 不知为何,莲信的脖颈最为敏感,如翡捏住了她的这条小尾巴,倒是不怕与她同住的鬼差大人欺负她这个炸鬼的。 “说,这么久不回来,可是在外边干了什么好事?”如翡不再捉弄莲信,覆在她耳边轻声道。 莲信一张脸红得几乎可以掐出血来:“真没有。” “你就忽悠吧,忽悠。”如翡装作嫌弃似的看着她,却又忽然换了狡黠笑意,附到莲信耳边,“看你这小媳妇儿的样子,喜欢的话别让他跑了。” 陆风渺坐在院中石凳上,抿着茶挑起了一丝笑意。 莲信也不知陆风渺是怎么想的,他将她送回酆都无妄城竟是住在了这里。无妄城中皆是阴魂,冷不丁住了这么一位仙姿卓绝的大仙,实在令人猜不透。 然而更让莲信猜不透的是眼前这场景,阴森森的秦广王殿中,陆风渺正随手翻着生死簿子。秦广王站在一旁,胡子有点歪,一脸茫然但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莲信思忖着陆风渺虽说医术精湛,又剑法卓绝,精通术法,仙气凛然……但无非是个地仙,秦广王实在无需这样忌惮啊。她负手于一旁静静看着。 陆风渺翻看的是一千六百余年前的簿子,年代久远,纸张脆弱得似乎轻轻一翻便要碎了。陆风渺随意翻着,秦广王似乎总是伸手要接,脸色十分不好看。 “神君要找何人,小王亦可代劳。” “不劳烦你了。”陆风渺并未抬眸。 这下也换莲信一脸茫然了。 神,神君? 莲信未曾去过天界,以为神君都是住在瑶池之上,日日穿行于云里雾里,身覆锦绣的。至少,也是离陌那副样子。陆风渺终日苎麻素衣,住在两房山的一处茅草小院里,天天洗衣做饭,下山给人看病,充其量是个,地仙。 “你不会是这里的地仙吧。”莲信自己说的话还回荡在脑海里,她看陆风渺的眼神瞬间有了一丝颤动。 陆风渺无意间看了莲信一眼,见她木讷的样子,微微含笑,面上却是正色。 他自然不会告诉秦广王自己要找何人。那人姓陆名歇,字风渺。正是他在世为人那一世。 千余年前他成了地仙,也无所谓自己到底是如何成仙的。他自己本也不在乎这仙身,仙术修道一味不理,只是醉心医道,医痴生活倒也无忧。 他甚至不知那往日里常去的悯生祠里供奉的金光闪闪仙尊便是自己。也不怪他,的确做得太不像了。那粗眉方脸的,不似医仙倒像是托塔天王。 也不知怎的,都过了一千六百多年了,陆风渺忽然想起来去查查自己当年的死因。旁人哪里猜得出? “这生死簿网罗世间万物万生,劳神君费心了。”秦广王说起话来胡子颤巍巍的。 “可会有遗失?” “绝无可能。” “不知神君所寻之人尚在三界?” “在。” “那,理应有此记载。生死簿子的条目从未有失,除非……”秦广王捏着胡子沉吟,“天命不能相缚。譬如说,魂飞魄散。” 陆风渺神色沉了下来。 毕竟这是生死簿子,无论是在人间还是阴界,都没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了。 然而这生死簿子上,却是消了陆风渺的名目。似乎他从未存在过。 一如他被天地遗忘在了太虚浩渺中,无生无死,无谓存灭。 陆风渺正合了簿子垂眸,忽然听了莲信悠悠道:“莫不是在找那人?” 陆风渺无言。秦广王一愣,微微挑了下眉。 “一千六百多年,没想到你是这样情深。”莲信的语气凉凉的。 陆风渺转过身来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神君自便,自便。”秦广王很是时宜地退了出去,他吃了陆风渺千年的瘪,此番看他此状,没由来地开心。好在秦广王倒不是个爱传人闲话的神仙。 陆风渺把簿子放回了原处:“你可是醋了。” “那人可叫雪染。” 莲信怎会忘,陆风渺吻着她,喊的却是这个名字。 “是我之前的徒弟。”陆风渺平静地看着莲信的眼睛。 “徒弟。”莲信似乎挑起了嘴角,“师徒情深,还是忘不了她。” 陆风渺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她。忘了她?怎么会。可莲信与雪染本是一人,却是不能说的秘密。 “雪染死了。”陆风渺终于合了眸子,似乎不愿再提。 “她可是为了你而死。”莲信的眼角爬上了失落。 陆风渺沉默良久,却还是开了口:“是因我而死。我杀了她。” 莲信错愕了。 她本无心,此时却觉得胸中激痛,四肢百骸都在酥软。骨擦的声音回响耳畔,她竟不知自己已淌下两行热泪来。原本只是他人故事。 “你后悔吗?”莲信的声音有些颤抖。 陆风渺见她此状亦是不忍,却是哑声道:“若是故地重演,我亦会如此。” “你太狠了。” 陆风渺终于陷入了沉默。 “对自己,对别人,都太狠了。”莲信转身要走,却被陆风渺拉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如此温暖坚实,她却是觉得冷。 她的意识微微融化,似乎转瞬间,她发觉自己已不在那秦广王殿了,周身猩红一片,百里曼珠沙华望不到边际。 她伏在陆风渺的肩头,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齐腰的曼珠沙华妖娆血染,纤细花蕊尽态极妍。 她的泪到底还是滴了下来,洇透进了陆风渺的衣服。 “莲信,别哭。”陆风渺的手覆在莲信背上,他能感觉到莲信的颤抖。 莲信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是这般心情,是嫉妒,是含恨,是落寞,或者,为雪染感到悲伤? 她似乎是台下看戏入迷了的痴人,竟把他人的故事,套在了自己身上。 “我很莫名其妙吧。” 她背上的手轻抚至肩头,扶着莲信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似乎万古无波的眸子透着寒光,映进了大片血红花海,还有她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孔。 他的声音似乎轻柔到了极点:“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要相信我。” 莲信怔怔看着他。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是要她命的鸩酒,他抵在她的唇边是,似乎注定要她含泪一饮而尽,然后再去忍受那撕心裂肺的苦痛。 “雪染难道之前不信任你吗。” 陆风渺脸色一白,阖了眼眸:“你想听个故事吗。”他的声音很低,滑动的喉结隐没掉了血色。 莲信随手压倒了一片曼珠沙华,抱膝坐在了伏倒在地的杆子上:“你说罢。” 淡淡阴翳雾气覆在妖娆的曼珠沙华之上,极遥远处的枉死城中传来的鬼哭声星星点点。阴风拂过花海卷起花浪,沙沙的花朵相碰之声。 露水湿润了二人衣襟。 陆风渺的话语似乎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低沉,安忍。 故事历经了千年时光洗礼,一遍又一遍含着血腥的回忆将它覆上了一层瑰丽的圆润包浆。他总是想着这个故事,似乎这故事说得也是他自己。 这是一个关于爱与背叛的故事。 传说三千年前海外有一座孤月仙岛,岛上只有一位仙人,名叫灯帆。 一日海浪卷到沙滩上一女子,那人咽咽待尽,剩下不到半条命了。 灯帆见了那女子,愣了半晌。 那女子她面色惨白,眼下唇色皆是乌青,且遍体鳞伤,身上湿答答的简陋衣物污秽不堪,隐着淡淡血色。 他看了看天,叹了口气。 灯帆无言在屋舍旁掘了一个浅坑,正好容得下一人躺进去。 他将那女子打横抱进了那坑中,在她面上覆了三层帕子。 第一层是条纱帕,素白色没有纹饰。 第二层是苎麻的,有些厚实,依旧素白。 第三层是条艳红的厚重丝绢,绣着凤穿牡丹,料子上缀着暗花,看得出是人间皇家之物。 黄沙一捧一捧覆在了那女子身上,脸上。她尚有气息,但却没有挣扎。 很快黄沙将那人尽数掩埋,灯帆蹲着以手按实了松软的沙土,在上面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他掬了一捧海水浇在种子上,又在上面压了一大块被海水冲刷打磨得圆润的石头。 “灯帆岂不是将那女子活埋了?”莲信问他。 “是活埋了。” 陆风渺又继续讲了下去。 到了来年石头忽然裂了,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一颗幼苗。原是棵合欢。 小岛上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一个小木屋,一块巨大的礁石,一个男人,还有一颗很小的小树苗。 合欢小的时候长得就像含羞草一样,但它不会羞涩。粗犷的海风吹得它有了几分不挠之姿。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将小木屋罩在树影下。灯帆就坐在树枝上看远处的海雾被初阳晒得消散,噙着恬淡笑意。 忽然身下树枝一沉,他没有侧目,身边却是做了位女子,穿着素白纱衣,和他几乎是相同的表情。 “你醒了。”灯帆似乎在和她打招呼。 “醒了。” “你不恨我。” “恨。” 灯帆笑意更重,却是随手抽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剑,看也不看递到了身边那人手里。 “那就杀了我吧,只要能让你觉得好些。”语气极其轻松,却不像在开玩笑。 她拿着剑,一把掷下,沙土松软,剑身整个没进了沙子里。 “既是如此,何种合欢?”那女子唇轻启,钻回了树根里。 灯帆笑着叹了口气,抚了抚树干,嫩粉丝绒的花朵纷纷扬扬落了许多下来。他捏住一朵,藏在了袖里。 陆风渺的话音止住了。 “这就完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停了?” “因为,”陆风渺看着她,目光将她周身笼罩。 莲信看着他的眸子,忽然看向了别处。 “因为你不愿做那灯帆,也不愿我成那合欢。”她的声音很轻。 莲信又转而看着他:“我懂了。” 海外孤独的小岛上,那一人一树静默如画卷。 心中孤岛,唯种下你一人,我无谓身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回来了~ 第25章 情非得已 一层白纱覆面,花仙被贬下凡,脱下轻罗,换上素纱。 与师兄结为道侣,魔头捉她为质,他一记孤星斩,全不顾她。诛了魔头,入了魔道。 一层苎麻覆上白纱,她再世为人,他却命带魔息投做了妖道。平凡女子恋上了池中鱼妖,本以为一世平凡相伴,他会念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护她周全。不想他以她的胎气注剑,斩断了下在整个郡上的嗜血结界。 他救了千万人,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孩子已然成型了。 她在他面前一把匕首剜进了胸口。一下不成抵在肋上,她戳了两次。 最后是血染似的丝绢,凤穿牡丹却不见金龙。他俩上世功德,这世便享无上尊崇。帝后恩爱,天下无人不知。却是假象。 然而椒房殿清冷入骨,她的显赫家世却成了她与皇帝之前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家族只待她一朝诞下皇子,到时新帝登基,母家权倾朝野便是改了国号也未可知。 帝王御驾亲征中箭于塞北,百里加急御令,一杯鸩酒呈在了她面前。 一颗丹心早已蒙尘斑驳,她与他共赴了黄泉之路。 所谓正义,所谓生灵,所谓国运苍生,他负她,又杀她。 一碗孟婆汤,又重新来过。 纵是他成仙独守于海外孤月仙岛,亦是不能阻了这孽缘。 他已有天眼,一眼看那濒死女子,便已知她身世如何。合欢花仙妄动私情,天帝便罚她生生世世皆受情劫,而他便是她私恋之人。 引魂入合欢树,他以仙岛滋养还她原身。 待到她重现于世时,却没了破镜重圆的喜悦。 三世记忆卷土重来,她此番真的成了无情无欲的仙人。 合欢隐在树根处不再出来。 天外孤星般的孤月仙岛上,一人一树,海市蜃楼般浮在遥远的天边。 灯帆不久后便羽化了,他湮灭时点点光斑逸散在海风里,只剩下一团团干枯合欢花落尽了泥里。巨大的合欢树,枝叶间上亿计的合欢花朵瞬间倾落。整个小岛化作粉红一片。 她不原谅他,但她哀伤。 后来孤月岛沉了。 待灯帆羽化,她才知道了这岛本是他仙心所化,为助她重返仙身,他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真元。 他坐在树枝上,其实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然而她只对他说了十一字,自此不再见他。他念着这十一字,至死方休。 她说恨他。 “灯帆,你一直都是这样狠。” 她的心也沉了,孤月岛便沉了。 这些陆风渺都没有告诉她。 “所以最后那女子与灯帆和好了吗?”莲信看着陆风渺。 “既种合欢,终能如愿吧。” 陆风渺温和了神色。似乎这谎话说得他自己十分信服,真的故事最后是个团圆的好结局。 莲信很识趣地不在追问下去,但她明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那雪染,似乎就是自己。她没有那样好奇,曾经因为好奇吃的苦头已经太多了,如果眼前有幸福,那便抓住不放好了。 其实无论合欢怎样,灯帆一定会死,那个故事一定是个悲剧。 莲信不知道。 “我相信你。”莲信唇角有了梨涡浅笑。 陆风渺看着莲信的一双眸子,温柔到几乎要将莲信的倒影化掉。 “我跟你走了,如翡要说我重色轻友了。”莲信笑着,随手折了一朵曼珠沙华。火红花海里,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自在穿行着。 然而如翡此时正在油锅边挥汗如雨。 “翡翠姑奶奶!酥了酥了!”油锅里的鬼扑腾着,不时有油花溅到外面。 “不到时辰呢还。”如翡夹着笊篱,抹了把汗。 “姑奶奶,听说最近寒冰地狱里有个鬼说是你,你夫君。”锅里那鬼似乎把这话当做了救命稻草。 “说是我儿子也没有用啊,姑奶奶我没夫君也没儿子!” “姑奶奶饶命哇……” 然而如翡却微微乱了心神,似乎,几百年前,她的确是有夫君的,似乎,她还坏了他的孩子。 但是既是如此她怎会从没放在心上? “那你且说来那厮叫什么?” “我若能说来,姑奶奶可否能把我捞出来。” “少跟姑奶奶我讨价还价!” “江,江尽天!” 如翡听了,默念着那名字:“江尽天,江水尽于天。江云。” “倒是有个此人,那又如何?”如翡拨动着油锅里,却是没打算把谁捞上来的样子,“我若是不能将你炸透,哪里对得起被你糟蹋之后悬梁自尽的姑娘。” 那鬼高声惊呼,却被呛了一口滚油进去,这下来嘶喊也不能了。 “火烧大点,今儿个家里来了贵客,赶紧炸好了,还得回家做饭呢。说你呢,别倚着柴火睡觉,红毛,小心被火撩了。”如翡在这油锅地狱待得久了,愈发泼辣了。 滋啦油锅里又是一声脆响,却是如翡在炸酥饼。 莲信烧着柴火,一张小脸上蒙了一层灶灰。 “莲信你还是坐外边等吃饭吧。”如翡颇为无奈地看着莲信,似乎活了好几百岁没学会做饭甚至不会烧火是件很多人的事。 “不会做饭很丢人吗?”莲信那袖子一抹脸上的汗一张脸就更花了。 “难道不是吗?”如翡看了一眼外边坐着的陆风渺,“快去外边陪着人家吧,跟我在这也帮不上忙。” “你说他?”莲信偷偷指了一下陆风渺,附到如翡耳边,“他哪里需要我陪。” 莲信一张花脸,蒙着一层灰,烟灰下却是更加灰头土脸的神色。 “倒,也是。对了,你,最好出去直接洗把脸。哎呦,糊了,糊了!” “那翡翠姑奶奶我先撤了。”莲信一掀竹帘出了厨房,外边清新的风拍在她脸上,她撇了撇嘴,“炸了几百年人也能把酥饼炸糊了。”她心下居然有点同情那些鬼。毕竟炸糊了去投胎都比别人孩子要黑啊。 莲信看着陆风渺,方才没在意,现在却是发觉他居然在,看书,看的还偏偏不是那些买来盖灰的佛经典籍,莲信看到了一行,瞬间扶了额打算遁走。 “这书上说的可是真的。”陆风渺的话像把小钩子瞬间把莲信定住了。 “也不,也不全是。”莲信有些支吾。 “是吗。” 是吗……莲信又开始扶额。他手里那本是《鬼差十要》,酆都印书局出的,可谓是阴差提升职业修养必备典籍。但内容却是除了阴差外万万见不得的。更何况陆风渺偏偏还是个医仙。天造地设的冤家。 莲信觉得一时无言以对。 毕竟人死的时候什么情况都有,毕竟不是谁都能死得比较得体,鬼魂看起来比较正常的。这还不算对各种死法的分析以及死亡时间的判断。 再者,很多时候死亡的地点都不太正常,譬如说有人掉到茅坑里熏死了,或者,来个牡丹花下死之类的,就非常考验鬼差的承受能力了。 所以这个《鬼差十要》其实何止十要,简直包罗万象。但内容却是有些令人尴尬的。 “所以,避开陆歇是第一条?”陆风渺随手翻着这本《鬼差十要》。 “有这条吗,我都没怎么仔细看过。”莲信笑了笑,忽然凝住了笑意,“难道……” “我看这书就翻开了放在你桌子上,所以就随便翻了翻,”陆风渺倒是语气很轻松。 “是吗。”莲信换了只手扶额,“那,陆歇不会是……” “我叫陆歇。” 翻书页的声音响在空气里。 莲信:“……” 所以莲信的职业金规戒律第一条是……避开陆风渺。 莲信终于鼓足了勇气从陆风渺面前抽走了那本书,赔了一个很到位的笑容给他。 “我倒也常见你的同行们,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 “自然,有些门道。”莲信把书塞进袖子里,皮肉上笑了笑。 “你的经历我倒是愈发好奇了。”陆风渺笑了笑,莲信看着有点魂魄发颤。 除了他之前追问她的,看黑店劫财劫色之外,莲信自然也看过不少严刑峻法,诸如剜眼削鼻,再有纵情声色啥尽人亡此类。莲信眨巴眨巴了眼睛,不做声色扇了扇汹涌而来的回忆。 “还好,还好。习惯就好。” 陆风渺一口茶似乎噎了一下。 转眼间已在饭桌上,面对一大桌子菜,莲信却一直在咬筷子头。 如翡布着菜,莲信偷偷瞄了陆风渺一眼,又转而迅速低头扒着饭。 之后莲信被如翡轻轻踢了一脚。 莲信睁大了一双杏眼不解地看着如翡。如翡眯着眼看着莲信手里,莲信才发觉自己的一双筷子,拿反了。 一个医仙,一个阴差,一个鬼吏,吃起饭来果然是一片沉默。 “神君要查的事情怎么样了。”如翡实在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 “尚无眉目。”陆风渺顿了顿,“曾听莲信说过姑娘的事,姑娘果然开朗豁达,多谢姑娘照拂莲信。” “先生言重了,若非莲信,如翡我断不能行至今日。”如翡垂了眸,似乎有点感慨。 “诶,如翡你今天炸的这个酥饼放了五香粉吧,快快,多吃些。” 莲信将一个大油饼摆在如翡面前的碗里,如翡看着眉眼一弯。 “陆大夫啊,你也多吃些。”莲信暗气陆风渺多言,在他碗里满满夹了一堆清炒豆芽。 陆风渺看着莲信,微微挑了眉。 他听莲信之前所言,也知道些隐情。 当日莲信一曲断念本是好心,却也能闯下大祸。尤其如翡还是她的至交好友。如翡越是豁达,此事便越是棘手。必定她生前遭受不能承受之痛,且这冤孽是生死相随的,莲信虽好心渡她不成厉鬼,但不能化解冤孽。 此番微微试探,陆风渺心下更是坚定。该来的早晚是会来的。 “怎么感觉像是吃散伙饭?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一年大半时间见不到你人,还说嘴呢。” 两人叽叽喳喳又说笑起来,倒是缓和了不少气氛。 陆风渺笑了笑,埋头吃着莲信给他夹的一碗豆芽。 揭开伤疤的确很痛,但若是置之不理,任他自顾腐烂下去,则必有性命之忧。 第26章 针药并施 薄雾蒙蒙,月光隐去,四周是黑黢黢的寂静。 莲信掌上莲灯火光摇曳,却是不是往日端庄的神色。她两颊微红,一手悄悄攥着袖子。 “好端端地跟我出来干什么?” 陆风渺没理她,他垂眸看着眼前之人,似乎轻叹了口气。 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那人游丝般的气息终于没了。大片鲜血洇进了泥土里,胸口上明晃晃的刀刃闪着白光,一切都静止了。 一团白气丝丝缕缕抽离出来,结成了一个人形,是个中年男子。 “你们二位就是黑白无常吗?” 莲信说到口的话被噎了回去:“不是。” “我妻子还怀着身孕,我不能死啊……” “张由,随我走吧。”莲信的声音凉凉的,面上是难以抗拒的威严。 陆风渺看着莲信将鬼缚好,静静跟在莲信身边。 黄泉路上,这一行三人,有些微妙。 莲信一路有些不自在,最后终于侧到陆风渺耳边低语:“陆大夫啊,实在不是不愿和你去两房山,毕竟我差事在身。” “你随意。” 莲信捋了捋腰间的铃铛,无奈认了命。明明是陆风渺自己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性格,还要说她随意。 “阴差大人,这位是判官吗?”那人似乎还想求饶回到阳世。 “不是。”莲信望了望天,叹了口气。他不是要鬼命的,他是要鬼差命的。 她之前还苦恼与陆风渺很难再见,现在看来,实在多虑了。还好没被其他无常看到,要不然医仙跟着鬼差去索命成何体统。 看样子陆风渺对《鬼差十要》真的很感兴趣。 莲信拍着良心敢说,自己虽然做了几百年的鬼差,真的还只是朵纯情懵懂的小红莲,跟外面那些混迹黄泉路几千年的老油条无常根本不一样好吗。 但是陆风渺似乎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你是要做我的跟班吗?” “是又怎样?” 莲信撇了撇冷汗:“你开心就好。” 忘川河边,莲信坐在堤上,拨弄着沁凉的河水。 交了差事,莲信习惯去忘川边上洗洗手。 陆风渺站在莲信身旁,声音也被腥冷的河风吹得飘渺。“喜欢做鬼差吗?” “我也不知道。”她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被自己搅得破碎,“总比在红莲地狱好些。我喜欢在人间。” “那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回两房山?” “我在酆都是个阴差,我回了阳世,又是什么?” “见过这样多的生死,你还看不破吗?”陆风渺垂眸。 “看破什么?我只见死,何尝见生?”莲信拍拍手站起身来,低着头也不看陆风渺。 “你可愿陪我去看看?”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莲信面前,掌心有着一层薄茧。一只白得毫无血色的小手伏上了那只手,瞬间被紧紧握住。 “在阳间,在天界,你就是你。” 那双手如此温暖,莲信不想抽离。那手却是将她猛然拽进怀里,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她耳畔作响,自他胸腔里传来极其低沉温暖的声音:“无论遇到了什么,还有我。” 莲信的耳畔一片绯红,她忽然浅啄了一下陆风渺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胸前,紧紧搂住他,全身热血已然沸腾。 “人人都说你们神仙无情无欲,怎么偏你这样会讲情话。” 陆风渺满含笑意,她温热的气息吹得他胸口极暖。从未有过的温暖。 “因为我一直都不算是什么神仙。” 他搂着莲信不舍得放手,心中却有一丝隐忧。那些陈年的血色,便由他一人来承受吧。但他要给雪染一个交代,也正是给莲信一个交代,最重要的,他不能永久活在误解里。 千年之前,他何尝没有疑惑,但那时没的他选择。 或许,从她变作糙汉去找他治伤那日起,就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他说,两日后找他复诊。 果然那天未时,雪染踏进了悯生祠,径直坐在了陆风渺面前。 陆风渺依旧在写他的医案,连头也没抬:“这下终于想开了。” 雪染面上一红,却压嗓道:“我会付你诊金的。” 陆风渺收了笔墨,以手示意雪染搭腕在手枕上,面上神色依旧:“哦?” 她的手腕很凉,陆风渺指端圆润,修长三指搭在寸口上:“我的诊金只怕你付不起。” 指下脉搏忽然一阵急促,他微微弯了眼角。 “今天为何把这样久的脉?” “因你往日皆不配合。”陆风渺看着雪染,倒是温和了颜色,“换手。” 雪染以左手将右臂抬了起来,方能搭在桌上,也难怪她不顾自己往日的恶劣言辞,低了头再去找陆风渺。她的右臂的确堪堪残废了。 甚至连陆风渺搭在腕上,她也只是觉得一片朦胧的酥麻,不知所按何处。 “断臂不好好养着,居然随意拿骨钉去接。”陆风渺声音极低,“也罢。” “这样的伤……也不算什么,若不是恰逢天劫……”雪染咬着唇,看着斜角处的地面。 “恰逢?”陆风渺轻叹,“若是觉得求医不如求己,何不学些正规的医术?那日你强行要走,我也留不住你。早与你言说,这手臂不及时医治定然是要废的。” 陆风渺指端抬离,那脉象凝滞,深按则无力,看来经络已然毁了大半。 “废了又与你何干,看你倒是比我还要着急。” “修行千载,执剑之手废了,何苦口是心非?” 雪染瞪着陆风渺:“何需你管!” “又是此言。”陆风渺看着她,眸中深沉却是让她没了恼火。 她其实是恼自己,陆风渺说得没错,她右臂若是真的废了,莫说飞升,便是于山中自立也难。她本就术法稀疏,全靠一把三尺青锋起家,拼了命挣到了现在的地位,以后便难说了。 “放心吧,不会不管你的。但你这病,没个半载也难起效。伤在脉络肌理,不是术法所能相助的。我不能保证能让你剑法一如往昔,最多只能日常起居,你可还要找我来治?” “不然我来此作甚?”雪染也不看陆风渺。 “那姑娘屏风后面请。”陆风渺淡然笑了笑,转身收拾起了针包。 雪染冷眼看着陆风渺,到底还是抬腿去了屏风之后。 她躺在屏风后的榻上,默默看着悯生祠偏殿的天花板。一如那晚她躺在茅屋草榻之上,她很不喜欢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 然而陆风渺并没打算把她怎样,无非行个针,雪染似乎看起来无比抵触。 她板着脸也不看陆风渺,陆风渺一双大手已然褪下了她外衫。领子松开,揽出半肩一臂在外,陆风渺力道很轻,依旧是留足了雪染的面子。 她这一臂又经了奔波劳伤,时至今日已然连抬起也费劲了。 医法亦有伤在右侧以银针刺激左侧辅助恢复的疗法,此时陆风渺正用此法。 纤细毫针扎进臂臑穴的时候,酥麻之感袭来,雪染咬着下唇强忍着没有动。 左臂健全,行针得气时指端本应轻轻颤动的,陆风渺也不知眼前这女子是否是铁打的意志,居然毫无反应。 “放松些。”陆风渺也知他这样说无用。 香炉里刚刚添了两粒香丸,是效力极好的安息香。袅袅烟气随意地飘着,雪染定定地看着屏风上写意的山水。 “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陆风渺看着雪染臂上的陈年疤痕低声问她。 “面具戴得久了,就摘不下来了。”雪染的语气是难得的平缓,“柔柔弱弱的样子给谁看?剑架在脖子上时只能握住剑刃再劈刀砍回去,你是个大夫怎么会懂?” “我并没有把剑架在你脖子上。”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 陆风渺垂眸笑了笑,数根毫针立在了雪染臂上。“小小年纪这样疑心。” “倒敢说我小小年纪。” “怎么,喜欢被人喊做婆婆?” “你。”雪染瞟了一眼陆风渺,“随你便吧,老伯。” 言语往来,雪染才算去了些戒心。补法轻转,她的指端细微颤动着。堂里的光透过屏风映在塌上,将陆风渺覆上一层毛茸茸的柔光。 “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夫。” 雪染侧过脸看他:“就这些?” “就这些。” “看你气泽,绝非凡人。” “是吗。”陆风渺在药柜前信手抓了草药放在草纸上。 “喜欢做凡人。”雪染似乎不解地笑了笑,“为了修仙多少人连命都不要了。” “你呢。” “我也是。”雪染似乎自嘲,笑得更深,眸子里却是黯淡无光,“我乃是异族,若非一心修道,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现下,更是绝路。”雪染看着自己的右臂,声音很轻。 陆风渺亦是轻叹,的确是个让人费心的丫头,脾气坏了些,性子直来直去倒也可爱。 “那就好好看病吧。” 此后每隔两日,雪染便会如期而至。治疗进展得很缓慢,过了半年雪染的右手才能堪堪轻握,倒是比之前强了些。 但那日似乎是大雪封山,陆风渺自清早便内心略有不安,到了未时,雪染果然没有来。她从未迟来过,陆风渺等到了酉时,她还是没来。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悯生祠门口的灯笼映着飞舞的雪花,北风曳斜,路上覆着没至小腿的积雪,点点足迹,鲜有行人。 橘红色的天幕压在整个潼安郡上,处处阴蒙,不见月色。 让人忘了今夜正是满月之夜。 陆风渺不再等待了,背了医箱一头扎进了雪幕里。雪染修习在潼安郡外五十里处的留别山,以他身法,约莫着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山中积雪素裹,艰涩难行。谁又知那崖边一古柏之下的厚厚雪层里,埋着一红衣少女。 撒星阵隐秘地压在她的周身。树枝上一人甩手震了震拂尘,掸去了了袖上雪花。 “怨气压聚,日后必成大患。哀哉哀哉。” 阵势随西风而起,雪花剧烈激荡点点皆如厉刃,顺中心飞转,卷起了覆在雪染脸上的积雪。她面色苍白,唇上毫无血色,一如死去。 零星雪刃很快刮在了她的颊上,一道血痕现了出来。 雪染面前一丈远处,是恒河沙数的凌厉雪刃,此时已要拂面而来。 然而陆风渺的细小身影,似乎还被埋在无边的雪幕里,马上就快被吞噬。 留别山千丈,何处觅留别?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还将继续…… 我之前太懒了!!检讨!!本胡子宝宝要日更了!!! 第27章 拜入门下 血滴在雪上,迅速融出一个小小的血洞。 那道人一手立掌念咒,积攒着周边的雪刃。撒星阵若想发挥最大的威力,将阵中所困之人绞至零星点点,必要一击即中。 忽然一件苎麻的外袍自半空被抛掷入撒星阵之中,缓缓飘下,瞬间化作了丝缕。 “来者何人?”那道人一声长喝,立了浮尘抽出剑来。 陆风渺也不答他,身形一闪,径直闯入撒星阵中。 “不自量力!”道人大怒,加紧念咒,瞬间阵光一阵闪烁,那老道此时也顾不得那样多,居然强行催发了阵势。 一时阵中狂风大作。 陆风渺入了阵中,猎猎狂风吹得他几乎寸步难行,亿万飞旋在半空的雪刃乱了排列,作势要扑到陆风渺身上。他周身只着单薄的夹棉袍子,却是面色不变,径直抱起了雪染紧紧护在怀中,冲出阵来。 半旧的白苎袍子如经刀山剑海,破败得难见本状。点点棉絮被夹杂着雪花的西风扬到了半空之中。 棉絮,雪花,难分你我。 袍子几乎在瞬间没了白色,血点晕染,到了最后,俨然一件血袍。山上极寒,血很快被冻住了。 雪染伏在陆风渺怀里气息微弱,而陆风渺周身如同经了千刀万剐,此时疼痛感如织将他的理智一揽而去。 他不会剑术,只懂得一些保身的仙术阵法。此时他抱着雪染坐在雪地里,用了最后一点仙力下了一个护身的结界。 陆风渺踉跄起身出了银色的小小光圈,一脸是血,冷眼看着立于枝上的道人。 那道人轻蔑地叹了一声:“原是地仙。你阻我为民除害,这一身伤原是你应得的。” 他见陆风渺没有理他,又自顾着说去:“今夜本应看在你的面子上饶那妖孽一命,但贫道见仙友似乎是着了那女妖的道,在下奉劝一番怕也是无用,择日不如撞日,贫道今天便非杀这妖孽不可了。” “到底谁才是妖孽?”声音清冷,带着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那道人浮尘一扫似乎怒极,又是一道撒星阵压在雪染周身。此时陆风渺元气大伤,护身结界撑不了几时,而那道人已经飞身下树,拎着长剑向陆风渺直劈而来。 陆风渺身无半寸,又是一身鳞伤,堪堪抬手应了那道人几招,已经是守不住了。 “事到如今,你还是要护着那妖孽吗。仙家败类,原是指的你这厮!”那道人咬着后牙恨恨道,剑抹在陆风渺颈边,划破了皮肤。血顺着剑刃汩汩流着,那道人忽然伸手蘸了一下血,吮到嘴里:“仙人血,于修为大有精……” 道人话没说完,两眼一僵,执剑之手松了下来,剑拍进了雪里。 那道人倒在雪中,宽大道袍几乎隐没了他右肋下那根小小的梅花针。章门穴,主疏肝健脾,理气散结,但所用非常,也是死穴。 陆风渺似乎脱了力,也跪倒在了雪地里。冷风入骨才让他恢复了一点点理智。失血过多带来的轻飘飘的虚弱感伴着入骨的寒冷疼痛,但他看着结界内似乎安详睡着的女子,倒有些意外的安稳之感。 他似乎是个不会生气的人,就算是那道人过分至此,他也没想过要杀他。刺在章门,只因他看到那道人面色泛黄,手掌外红内白,绝对是身患肝疾。他这一针,于常人可能并无大碍,但身患肝疾却是必定失去神智。 况且此人肝病危重,命不久矣,他恐怕是还没能修得仙身,便要先去地府走一趟了。 陆风渺清楚知晓不会生气绝对是病态,但他寻遍医书,也没能找到是何病症。 但此时不是他想这事的时候。 陆风渺不敢妄动真气,否则上千伤口必定破裂大半,只得以游丝仙法顺任督二脉运行一个小的周天。 雪染还安稳地躺在雪里,脸色几乎和雪是一个颜色。陆风渺去搭她脉时,只觉得脉象急乱,半点不似常态。血液似乎在经脉中肆意奔走,不成章法。 他将雪染抱起来打算找个地方避避风雪,无意间看到了雪染背上一片红光。 留别山的一个洞中,陆风渺燃了一堆火,将雪染安置在火旁。她身下垫的是他的破败棉袍。 血把同样千疮百孔的中衣染得也是一片红褐,陆风渺从医箱里取了铜碗,化了半碗雪水喝了。 他的唇几乎没有血色,又冻得有些发青。 雪染并无大碍,那道人只是劈了她一手刀,大概到了明日自己便会醒来。只是那凌乱的脉象,陆风渺也是不知缘何如此。 洞外西北风萧瑟,雪花纷纷扬扬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洞口灌进来的冷风摇曳着火光,陆风渺在半脸明灭中,眼角渐渐爬上了睡意。 那道人已经被陆风渺绑在了树上,那人有些功法,可能已经筑基,想来一夜也冻不死他。 风雪还在继续,但似乎明天将是个格外明朗的好天气。 陆风渺醒来时,外面已经大亮了。火堆燃灭了,他的破棉袍带着血味盖在了自己身上。 雪染又不见了。 陆风渺有一瞬失神,随即苦笑了良久。 一次一次,有是这样。 他难道真的是着了她的魔? 陆风渺毕竟已是仙身,一身鳞伤经一夜修养已经恢复大半了。虽行动时有些牵扯疼痛,但已无妨了。 初升的朝阳有些刺眼,满目的雪闪着金色的光。 世界静得出奇,似乎只剩下了陆风渺踩雪的吱嘎吱嘎声。 然而唇角的浅笑瞬间凝滞了,因为他发现洞口只有自己所行的一条脚印。 他心下隐隐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一路下山而去,他特意绕路去崖边看看有无异状。 昨夜打斗的一地斑驳和血色都被雪盖得严严实实,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树上空空荡荡,那道人果然也走了。 陆风渺但愿是自己多虑了。 他无意走到了崖边,低头向下望去,石壁陡峭几乎是垂直的,狭窄山谷一览无余。满目皆是皑皑白雪,连谷间的河流也早被冻实,雪铺得异常平整。 说起平整,似乎有十余个小小的鼓包。被一层薄雪盖着,极不引人注意。 陆风渺没了表情,迅速下了山回到了自己在城郊的小茅屋。 屋内的袅袅热气将他的面容映得不真切。他周身的伤口好像是漫天繁星,却也有些令人作呕。淡绿色的药汤浸着他的坚实躯体,他合眸倚在沿上,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敢去想,那崖下河冰之上的小鼓包里正是那道人的一块块残尸。这山上昨夜还有谁?还有谁会去杀一个绑在树上的昏迷道士。 雪染。 他不想去检看,也不想去猜测。 那道士绝非善类,自认为自己是名门正派,为民除害,为的也无非是能早日升仙。他要杀雪染只是为了给自己攒功德罢了。雪染此时右臂残疾,那道士全然是柿子捡软的捏如此而已。 但杀人分尸,的确,做过了。 或者只是他多想了。但雪染那凌乱的脉象,后背闪烁的红光,绝对不是凭空来的。 凌乱思绪在热气中一点点发酵,他干脆起身出了水。 立身之处积了一个小水洼,温热湿润的空气中满是药香。他擦干了身上的水,随手套了身寻常素服,径直出门去了留别山谷。 看周围景致的确是刚才所见的河段,但那十几个小鼓包没了。莫说足迹,连一点移动过事物的痕迹都没有。 陆风渺沉了面色,方才,绝非看错。 他拂袖扬起了一阵风,呼呼吹走了冰面上的一大片积雪。 白色半透黑的冰面上现出了十余个坑洼不平之处。 陆风渺叹了口气。 的确是分尸了。 尸块还带着体温被从山崖上抛下,河冰厚达一尺,倒是不会碎裂,但余下的体温必定会融化之下的积雪冰层,就算凶手赶回来处理了抛尸地,取走尸块,又巧妙地扬起风弄平了雪层,但终究还是忘了雪层之下的冰面。 既然昨夜分尸弃之于悬崖之下,今天又怎么会有再去处理的道理?除非,有人觉察到陆风渺起了疑心,又不想被他发现。 纵然陆风渺再不愿意,还是怀疑到了雪染身上。 她要杀这道士倒也有几份道理,的确是那道士欲行凶在前。 雪染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些。 陆风渺无言回了悯生祠。他向来爱管闲事,此番却是莫名有几分心痛不想再查下去。 然而那悯生祠中塑像前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雪染。 “你昨夜去哪了?”陆风渺的问题迎面而上。 “哪也没去?”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今日寅时。” 陆风渺看着雪染跪在蒲团上的背影,听她的声音似乎所言非虚。他还愣在那里,雪染忽然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多谢师父搭救之恩,雪染没齿难忘。” 陆风渺愣在那里,一时没回过神来。 她喊他,师父?他何时收了她这个徒儿? 雪染颔首垂眸依旧跪在他脚边,又忽然掷地有声磕了三个响头:“师父,教我医术吧。” “我为何一定要收你为徒,医道既可救人亦可杀人。” “徒儿知道师父所困何事。雪染只有一句话,若行不义之举,雪染甘愿被至亲至近之人所叛,死无葬身之地。” “你起来吧。” “徒儿经此一事已知自己功法半废,若是师父能不弃雪染残躯,雪染愿摒弃旧我,投身医药。” “起来吧。” 雪染跪在那里并不起身。 陆风渺一时恍惚,实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是那道人的确为雪染所杀,分尸抛于山谷,以这样的心性是绝对不可行医的。 但此事也未必就是雪染做的,若是不应她,这妮子性情太过固执,必定觉得此生再无希望,做了傻事也未可知。 陆风渺合眸长呼了一口气:“你便留下吧。” 雪染微微点了头。 陆风渺也不知自己是种了缘还是结了孽,心中混乱一片。 从那日的恶语相向,到今日的低声请求,一条残臂果然改了雪染的性子。 便让她留下吧,至少照看她方便了不少。 陆风渺这样想着,收了此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弟,还是个女徒弟。 祸啊,福啊,未来会怎样,谁又知道呢。 身在酆都的陆风渺回忆到了此处,咳出了一大口血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大夫被整蒙圈了,艾玛,这信息量也忒大了。 打滚求评论~ 第28章 医剑双修 酆都的瘴气将远处的奈何桥覆上了一层阴翳。 陆风渺立在忘川河畔眸中满是忘川的猩红血色。 之前永业城通判府内,郑念那句话几乎烙进他的心里:可曾被何人剥离过怨念? 他原来从未想过,居然还有这样一种可能。如的确如此,那么一切一切的错误,或许并不是他之前所想的那样。 陆风渺向来清冷的眸子此时布满了血丝,微微泛红。 酆都无妄城莲信的家里,一方工整的字条躺在莲信屋内的桌案上,上面压着一柄萧。 “事出有急勿寻吹此萧当与君相见 陆歇书 ” 莲信捏着纸条,另一手转了转萧,嘴角起了甜甜笑意。 陆风渺的字体很有特点,格外工整。大概是撰写药方日久,怕人识错,再也改不过来了。 莲信把萧别在腰间,又想起那日他立于梧桐枝上吹的一曲了凡息妄曲化了她的窘迫,用的正是此萧。 “这能算作是凡人那般的定情信物吗?”莲信两颊绯红,声音细若蚊语。 这不是她收到的第一份信物。 话又回到了千年前,那年雪染拜入陆风渺门下,信物是一枚玉扣。 小小的玉扣,打磨得极圆润。看似普通,却非一般材质。玄玉产自天河,数量极少。凡人成仙参拜东华帝君时皆会得一样封赏,陆风渺得的便是一小块天河玄玉的籽料。因他气质中正温润,只修医道功德圆满成仙,唯他配得上这玄玉籽石。玄玉亦是冰透无暇,暖白色却是触之冰凉,可清心明志。 陆风渺便是用这样一块小小的籽料打磨了一枚玉扣送给雪染,他却从未言说此物来历,只让雪染贴身佩戴。 他还是戒心,到底那冰上鼓包是否为道人的残尸,而杀他之人又是否为雪染。可惜他不知晓那道人的来历,天下修道之人习撒星阵的又何止他一人,如此一来便更不可考了。 玄玉清心,他最后还是相信若非雪染迷了心智,断断不会做那有违天道之事。 毕竟,自此以后,她就是他的徒儿了。 陆风渺生前也曾有过几个药童。看他现在也就是弱冠日久,尚未而立的样子,那一世应是还没活到收徒的年纪。 他也曾好奇于一时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仙,但日子过得久了,他便也不去纠结了。 陆风渺一向不是爱较真的人。 收雪染于门下,他能教她的,无非一手医术。 悯生祠里从此多了个不爱说话的姑娘。有时常来看病的乡民问陆风渺那姑娘可是他夫人,陆风渺只是平静答了一句那是我徒儿。听闻之人往往只是含笑默不作声。 雪染与陆风渺商定好,她可以日日随他出诊待在悯生祠里,也可住在小茅屋偏房,但他每月十五要给她一天假。 陆风渺应了,从此两人几乎日日形影相伴,但交流极少。 雪染起初只是识草药,看医书,顺便帮忙照顾病人。陆风渺执意要磨磨她的性子。 很快悯生祠里的药材已被雪染识尽了,她便别了师父,孤身一人拿着典籍去附近的留别山、荡山、四郎山去寻药材。 陆风渺只得默不作声跟在雪染身后,雪染似乎是知道但也不言语,师徒二人就这么相隔十丈各自独行。 陆风渺很快就发现了他这徒儿的确有与常人不同之处。寻常初习医者识药形药性,皆是以本草为主,辅以矿石动物药,甚少有钻研虫药的。但雪染偏偏属于后者。 另辟蹊径陆风渺倒是有些欣赏,但于医药方面,创新便意味着要用患者尝试,就意味着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一点出离想法导致病人收到伤害,所以医学一向墨守成规,但也阻碍了进步。雪染有她的锐气,他不阻拦。 所以陆风渺这师父看起来做得极轻松。 是夜,这边雪染研读着医书,院子里陆风渺却是在练剑。 撒星阵一事对他的冲击很大,那种不能维护身边之人的无力感几乎比满身的伤痕更让他失去理智。 他并不是个文弱书生,虽常年习医但还是有几分根骨的。从交好的一位剑仙那里寻来一些剑谱,又交流了一些心得,陆风渺日里行医,夜晚成宿练剑,剑法精进得很快。 原来医理剑理本也一脉相承。那剑仙青冥也与陆风渺谈笑道,风渺这个名字不像是医者,更像是侠客。陆风渺闻言笑笑,说日后便做侠客也未可知。 说来也奇,小茅屋下这师徒二人一人学医,一人练剑,似乎都没什么人来指点,到了最后,居然也都能学出点名堂出来。 日久雪染的性子柔和了不少,日常也会与陆风渺谈笑几句了。她自从拜入了陆风渺门下,陆风渺便变本加厉,由原来的三天一治到一天一治,最后几乎是早晚各一诊。 雪染已经被陆风渺诊了半年,倒也习惯了。但每次陆风渺搭脉的时候为了缓解尴尬,还是会交谈一番,许多医理医道往往皆是在此时传与雪染的。 雪染相伴身旁十年,教学相长。 那日清晨陆风渺在竹林中练剑,雪染一反常态没在一旁静静看着,而是随手折了一枝细竹飞身于陆风渺面前。 “师父可愿与我切磋?” 十年调养,雪染右臂的确如他当年所诺,日常使用无妨,但的确拿不了剑了。她手中一枝新绿,招数之间还可见当年的精湛剑法,但只剩一分力道。 一个剑花,陆风渺剑背轻轻碰了一下雪染手中竹枝,竹枝径直飞了出去,雪染唇角的笑意凝了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师父剑法徒儿自愧不如。” “可还愿再习剑道?”陆风渺明知故问,雪染方才与他切磋笑得那样明媚,他很少看她笑的。 “想学又怎样,我这手怕是连软剑也拿不起了。” “我说的是左手,从头学起。”陆风渺也不知从哪一把抽出一柄剑,握在雪染面前,“青冥于天山得了两柄好剑,送与了为师,一柄名霜诀,一柄名月隐。这月隐较霜诀轻巧不少,但质地中正,安忍明-慧,与你相配。” “徒儿怕是不配。”雪染看着月隐,眸中似乎有点湿润。 然而陆风渺已然启了月隐剑鞘,剑身明亮却不刺目的光芒闪亮了雪染的眸子,她一时失神,陆风渺已经转身至她身后,将剑柄塞进了她的手里,握住了她微微发凉的手。 雪染几乎在一瞬间红了面颊,陆风渺贴在她身后,带着她一套剑势行云流水,她却是脱力一般。 “你紧张?”陆风渺的声音低沉,吹在她耳畔。 “我,我,师父费心了。” 雪染经此才知,十年前陆风渺学习剑术为何是左手持剑。他本来惯用右手的。 十年前,他就筹划好了此刻。他的心思,一直是她思忖不及的深沉。 雪染初习针法,扎的便是她师父。往往几针下去,陆风渺神色不变,只是指点她哪里力道不对,哪里穴位不准,雪染点点头。结果晚上拿自己下针的时候猛抽了一口冷气,疼。 她于陆风渺身旁见习,他总会让她亲自去切脉,会不厌其烦地叮嘱她修剪指甲,有时她没有诊明温寒虚实下错了药,他也会板着脸让她一遍一遍改下去,直到她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那个看起来不比她大几岁的少年人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晚雪染坐在院里的莲池边失神。他养的一池红莲,一如雪染自己。她才意识到,陆风渺一直将她保护得这样好。莲叶田田,花苞皆合拢了,胖嘟嘟的,透着火艳的红色。 雪染嘴角含笑:他大概早就知道了吧,自己是个莲妖,红莲。那年渡雷劫失败,她鬼使神差爬进了这个院子,那时一心要走,却没想到后来住了十年。 她看了看自己右臂上无数的细小针孔,笑意愈深:渡劫失败,这是否就是天意。自己大概无论如何也不能飞升了,她几乎可以感知到,自己的身体里似乎压抑着别的东西。每到月圆之夜,她都会失去自我,往往转日醒来,她看着自己的满身干涸鲜血,只是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地搓洗着自己。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自己不是妖魔,不是妖魔。 她的旧宅就是她的囚牢。铁栏,锁链,石床……陆风渺一直问她为什么总是一身鳞伤,她怎么会告诉他。 十年前的那个雪夜,那道人要杀了她。雪染虽不能动,但心底是明白的。她几乎要认命了,那道人说的不错,她为何月满杀人,还不是因为怨气缠身。没有为什么。 但又是陆风渺。 他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开始奢望自己可以好好活着。 但那时却个月圆之夜。子夜时分,陆风渺伤重不知,她的确去了崖边,轻而易举地杀了那道人。雪无声地飘,血肉散发出袅袅热气,鲜血洒在雪地里。她面上是一双血色的眸子,面无表情地将那道人分了尸,随手抛在了山崖下,消失在了雪夜里。 当她醒来时,又一次看到了满身的鲜血。凭着些微的记忆瞬移至崖边,向下望去,是十余个被雪盖住的尸块。 她含着泪去清理的残尸,又拂了轻风吹平了雪。 一直以来的所有伪装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她那时想到的只有陆风渺,她觉得只有他能救赎她。学习医道可以偿还她的罪孽,她一直坚信。但她从不知晓陆风渺那时正在怀疑她杀了那道士。 “雪染啊,雪染,你是不是傻。”她的嘴唇嗫嚅,并不知道身后站着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陆风渺的佩剑是霜诀,雪染的佩剑是月隐。 一种浓浓的情侣剑既视感啊…… 第29章 泪洒师门 夏夜很美,微醺的夜风传来蝉鸣。 雪染看了眼天边将圆的月色,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呢?” “师父。”雪染猛地回过头来。 “吓到你了吗?” “没事。”雪染起身拢好了袖子,遮住了腕上的乌青。 陆风渺倒是走到浅池边的石座上坐了下来,招手让雪染坐到他对面。 雪染看了看,到底还是坐了过去。她看到陆风渺放好了手枕,小声道:“师父,徒儿切脉已经很准了。” 陆风渺没说话看了雪染一眼,雪染乖乖把腕子搭在了手枕上。 他三指按在脉上:“你有事瞒我。” 雪染吞吞吐吐:“我昨天偷偷把师父莲池里的鲤鱼煮汤了。” 陆风渺微微挑了眉:“还有。” “师父那件穿旧的宽衫别补了,我扔了。改日再给师父买一件吧。” “还有。” “师父。”雪染难得服软地看着陆风渺,陆风渺却一直看着前方不理她。 “你还打算瞒到几时?” 雪染忽然觉得头皮发麻:难道,师父他都知道了。她几乎一瞬间白了脸色,心跳得厉害。 陆风渺一把攥住了雪染打算抽走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石桌上。 “师,师父。”雪染只觉神志一片模糊,陆风渺要是知道她每月十五去干了什么,会不会……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她。 “还不说吗?” “雪染错了,雪染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其实……” “不知道?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陆风渺看着前面,似乎在苦笑。 他指下雪染的脉象很急很乱。 雪染想抽手出来,但被陆风渺死死扣住。她咬着唇,知道自己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 忽然陆风渺松了手,站起身来走了,留下了一句话:“你总要这样不辞而别吗?” 雪染的手还搭在石桌上,微微发白,雪染定定地看着陆风渺的背影,说不清内心该是庆幸,还是沉痛。 之前无论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多过分,陆风渺也从没跟她生过气。 他说得没错,雪染的确有打算逃走。 雪染医术已有小成,可以去独自行医了,但她心知师父必定不准的。 她心中一阵伤感,但,躲来躲去的日子,终究不是个办法。 这边陆风渺垂首修订着一本脉经,但提着的笔迟迟没能下落。他的心何尝不乱。 雪染出师是迟早的事情,但十年,实在短了些。他气她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第一次不告而别,她几乎废了自己一臂,第二次在那雪夜,看她反应,多半又和那道人被杀脱不开干系。此番,陆风渺见她总是心不在焉,知道她又要走了。顾左右而言他,她就这样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他,一个人杠着。 陆风渺余光扫到雪染进了屋子,仍是不言。 “徒儿欲向师父辞行,恕雪染悖逆师恩,只是徒儿身有苦衷。” 陆风渺撂了笔,看到雪染跪在他面前。 “倒是为师逼你出师门了。”陆风渺似在轻叹,“我若装聋作哑,只怕你不告而别的日子还不会来得这么早。” “雪染怕师父为我担心。” “怕我担心?”陆风渺向来不会生气,此番却是胸中激荡,“为师且问你,有何苦衷是要离开师门才能化解的?” “雪染,不能言说。”她握着拳头,面上是无比的坚决。 “罢了。原是为师多事了,随你去吧。”陆风渺站起身来,拂了袖子。 “师父,雪染愧对师父十年教诲,救命之恩。”一个头磕在地上。 “你也不用着急走,什么时候寻好了落脚之处,再自行离开吧,” 听到这句话,雪染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岂非自己所求,然而从他嘴里一字一字说出来,却是如利刃刮在心上。 雪染想说句叩谢师恩,但怎么也张不开嘴。泪水汹涌而下,她知道自己在浑身颤抖,她就这样跪着,额头伏在手背上,一时觉得无助到了极点。她要怎么起身?还是,就这样一直跪着。 涕泪模糊的时候,雪染听到脚步声响于耳畔,她急忙作势要拿袖子擦干一脸的鼻涕眼泪,结果那脚步声越来越远,没了动静。 雪染终于无力地瘫在地上,微微苦笑。她居然还假想着陆风渺会来将她扶起,她算是什么?一心打算逃离师门的逆徒,这么说也不为过。 她一直以来都在研究虫药毒物,陆风渺知道了也是听之任之的。他说毒与药并无界限,只是量与用法的差别。他替她默默抵挡着外界的压力,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与众不同就是错。 “雪染,得良师如此,你又何德何能?如今缘分将尽,你又在眷恋些什么?”雪染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诫着自己,眼泪却像是决了堤,不能止住。 早些诀别,便越能保存好自己的秘密,待到功德圆满飞升之时,她才能洗掉自己的一身污秽从容站在他的身旁。 她就这样骗着自己。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雪染缩成团伏在陆风渺房中的地上,那些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如同粘稠的浆糊,她挣扎不出,反陷入其中。 她压抑住心中越扯越大的悲怆,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甚至不敢出这间屋子,害怕走到院子里对上陆风渺那双深沉的眼睛。 待到雪染再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师父房中的地上,外边天已大亮了。 眼睛已经红肿得不像样子,雪染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笑了笑。师父这回是真的当做没她这个徒儿了。 她回了自己房里开始收拾东西。陆风渺去悯生祠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只带走了自己的一些贴身之物,东西不是很多。偏屋打扫好了,和她那年刚住进来无甚差别。 雪染捏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凉凉的玉扣,摩挲了良久,终于还是狠狠心扯了下来,拿一方淡青的帕子垫着,端正放在了陆风渺桌子上。 那玉扣自她拜入师门,从未离开过她。玉扣一直都是很凉的,她一开始很不习惯,胸前贴着这么一样东西,现在没了它,心中倒是无比的空落。 雪染在院子里的莲池便呆呆坐了一日,直到那满池的红莲皆慢慢合拢了花盏,雪染这才抹了抹泪,瞬间消失在了院子里。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陆风渺推开了门扉,绕过影壁,他看着和往日相同但颇为整洁的院子,眸子里瞬间没了光彩。 房中书案上那一枚小小的玉扣静静躺着,陆风渺拾起来捏在手里,阖了眸子。 雪染,很好。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点痕迹。干净,决绝,是他陆风渺教出来的好徒儿。 窗外月欠半弦,但似乎和以往的月色再不一样了。 雪染不想回自己的旧所,那里实在关押了太过痛苦,她去了临城租了间客栈。 躺在床榻上,焚了重重的安神香,她才开始意识模糊。 眼前那人是谁?陆风渺。 陆风渺站在她面前,满是温暖的笑意。眼角弯弯的,眼睛无比澄澈。 他就那样看着自己,之后说:“你不想做我徒儿了是吗?” 她很慌乱:“不是的师父,不是。” 师父笑了笑:“不做徒儿了也好。” 她眼中含泪,一脸茫然。 之后,陆风渺将他一把抱入怀中,一手温柔托着她的脸,眸中深沉地看着她,吻恰到好处地落了下来。 “不做徒儿了,做我夫人可好。” 那个吻实在是过于甜蜜,过于真实,雪染的泪顺着脸颊滴落,之后如同一枚卵石投入镜面池中,她恍惚醒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躺在小小的客房里,一片漆黑。 那是个梦,但梦境中的一切一切都还似乎历历在目。 那热烈回应着那个吻的人,正是自己:那个笑着泪如雨下的人,还是自己。 雪染,你出不去了。 陆风渺已经刻意维持着自己原本的生活。但来看病的乡亲们还是发现,不能问陆大夫他的女徒弟去哪了,陆大夫似乎一下子整个人木然了许多。 三日后,陆风渺刚刚来到悯生祠,此时天刚刚擦亮,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 他正在看药材的余量,之后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跑进了悯生祠里,两只鞋都跑掉了:“陆大夫,快去潼南赵家庄看看,要出人命了!” 陆风渺皱了眉,背着医箱赶忙去了潼南。他想捏个瞬移但苦于身份禁锢,好在行得极快,那晨起倒夜香的男子带他找到了那受伤之人。 躺在土路一旁的是个更夫,锣还扔在身边, 一半浸在血里。更夫眼睛圆睁,似乎还有游丝气息,满面惊恐毫无血色。胸膛上一大片血红,血洞里几乎没什么血往外冒了。 陆风渺摸了摸颈脉,那人忽然咕噜咕噜要说些什么。 “豁,豁,红……” 陆风渺摇了摇头,更夫说完便咽气了。 那倒夜香的男子吓得瘫倒路边,话已经连不成句:“死,死人了!” 陆风渺忽然站起身来,看看了周边的村舍,脸色蓦然一白。 现在该是辰时了,然而此地……连鸡叫的声音都没有。 陆风渺蹲下身来,合了那更夫的眸子。 可能会有上百双这样的眼睛,此时还这么惊恐地睁着,就在他身处的这片村落里。 而他虽为医仙,也只能默默合了他们的眼眸。 怎甘?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糖里有毒…… 这条主线情感讲得差不多了我再进案子,回忆杀还在继续…… 可怜的月隐第一次被主人抛弃。 第30章 身锁月圆 赵家庄屠村案,全村一百八十一人全部遇害,死因皆是一刀刺心。 此案惊动了朝野,但始终也没能查出作案凶手,最后郡守为了自保,找了个替罪羊严刑拷打送到了刑部。 陆风渺似乎也收了很大的打击,从此开始各处云游,爱上了喝酒。 很多年过去了,凡间响起了一位妙手毒医的名号,叫枯莲,人称枯莲娘子。 陆风渺一听便知这枯莲是谁了。这样死气的名字,她过得不好吗? 枯莲尤善医治将死之人,从不言笑。先印了掌印言明生死概不负责,再摸脉开方。所用之药,所开之方奇诡,其他郎中往往观之色变。将死之人服了枯莲的方子,一律是从鬼门关那走一遭,但最后都能捡回命来。枯莲虽名声不好,但救人无数。这便是传言。 陆风渺微笑,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许多奇毒顽疾若非下了极烈的药,也只是隔靴搔痒。雪染能将个人名誉抛之一旁救治他人,也算是不负十年所学。 只是,这行事风格倒是越来越偏激固执了。 他心下点点隐忧,握着冰凉的玉扣,想来,多少年来似乎平安无事,自己是否还需这样怀疑执着。 一桩分尸,一桩屠村,恰好就在雪染出入师门前后。他几乎忘了一件事,案发之日皆是月满十五,也是雪染一直以来请求留宿在外的日子。 但雪染与自己相伴十年,虽说性子冷了些,又固执,但一言一举可见绝非心存歹念刻意伪装。况且,若是说她杀了那道士报仇倒还说得过去,她与赵家庄的村民何怨何仇,怎么会去屠村。 如今更是岑寂了数十年,月满之日从未听说过凶杀悬案,是否是自己想多了。 陆风渺一坛梨花酿见了底,眼神有了些许迷离。他起了身打算离开河堤,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雪染。”陆风渺低声唤了句,没有人应他。 他笑了笑继续独行,远处似乎一直有人跟着他。 他的确是看不出是谁,但手中的霜诀一直在断断续续发出柔辉。大抵这霜诀月隐本是一起打造一起化灵的,所以久别相近难免剑灵激荡。 陆风渺心中暗叹,就连一双剑相处日久了也会心生眷恋,雪染的心可否比那玄铁还要无情,师徒一场,一别数十年,渺无音讯。如今相见了,居然还打算躲着他走。 也罢。 陆风渺行至一棵树下,依着树干一卧似乎是要露宿。他一手拄着额良久不动,看似睡去。果然面前站了一个人,那人也蹲下身来,看了他很久的样子,最后默不作声地消失了。 陆风渺站起身来,开始偷偷跟着那几乎目不可见的磷光。 他在地上布了零星磷粉,只要来过,必然沾染暴露踪迹。 行了几十里,那丁点光亮消失在了羊蹄山的一个山洞里,这必然就是雪染的家了。 陆风渺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既然徒儿不敢惊动他这个师父,那他便挑个好日子来见见这所谓的枯莲娘子吧。 那月十五的羊蹄山,陆风渺在山洞入口的石桌那里端坐到了傍晚,也没有见到半个人影。直到圆月升到了羊蹄山对面的漠山之上时,依旧没有人来。 陆风渺起身欲走的时候,对面漠山的半山腰那里突然惊起了一片落宿的飞鸟。夜色下不甚明朗,但惊慌的鸟鸣绝不会错。 他也没多想径直飞身去了对面漠山,发现与羊蹄山山洞正对的漠山处也有一个山洞。进入洞中,一片昏暗,未行二十步一道巨大的石门便挡住了去路。 隔着石门,一声嘶吼声传了出来,有半分是人声,但更像是受了伤的猛兽痛呼,还夹杂着咆哮。之后,更为猛烈的一声传了出来,登时这个山洞似乎有微微晃动,洞外又是一阵纷乱的鸟鸣。 陆风渺皱了皱眉,一把抽出了霜诀,在石门上画下了一道阵法,剑光一闪:“破”。石门起了裂缝,但是没开。 看样子,有人在上面又压了守护的法术,这石门背后到底关着什么? 陆风渺横下心来,凝了近半的仙法在上面,又是同样的阵法,这回石门终于破了。尘土飞扬,满地倾落的石块,然而比起这些,眼前的景象更让陆风渺觉得气血逆流。 从四壁伸出的手臂粗的精钢锁链死死捆住了石床上不断挣扎的那人。金石相撞之声伴着一声一声的哀嚎嘶吼,陆风渺几乎失神。 他在对面羊蹄山静候一天的人此时就躺在他面前,他却不能相信,这原来是真的。 雪染四肢被锁链缚住,铁圈深深勒紧了肉里,血肉模糊。她不停地挣扎着解脱,似乎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一瞬间陆风渺眼前过了很多往事。 两桩命案,他知道的便有一百八十二条人命,他不知道的还有多少。 雪染总是一身新伤压住旧伤,她总是不愿意告诉他。 陆风渺一时不知道该是心痛还是…… 他捏着霜决一把斩断了所有锁链,雪染却忽然止住了嘶吼,拖着断了的链子,下了石床站起身来。猩红的眸子里没有瞳仁,雪染似乎看到了陆风渺,忽然笑了起来:“你可算来了,我等你等了差不多也有一千年了。” 陆风渺将霜决负在身后,锁着眉头看着对面的人。那绝不是他的雪染。 “你看,你愿意来找我,你是爱我的。”雪染笑得妖娆,声音更是千娇百媚。 “休得胡言。” “我怎么就胡言了,风渺。”她用纤长的指甲轻轻刮着自己小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嘴角含着笑,“我被关了几十年了,还得你来救我。” “你是谁。” “你居然不认识我?”雪染笑得弯了腰,“我是你心心念念的好徒儿雪染啊。” 陆风渺一剑扫到了雪染颈边,剑风吹起了她的碎发。 “说。”声音压抑,一如此时的剑气。 雪染眸中的红色忽然暴涨,一把攥住了颈边的剑想自己脖颈割去:“来啊,杀我啊。”她手中瞬间血流如注,剑身入皮肉半寸。 陆风渺皱了眉一把抽出霜诀,让雪染带倒摔在了地上。 “心疼了?你现在最好杀了我,我怕你以后后悔。”雪染左手一手的血,死死攥住陆风渺的剑刃,抵在自己脖子上。 陆风渺一时乱了心神,甩出两根梅花针注了一成的仙力钉在了雪染的额间。雪染终于松了手,栽倒在了石床边。 霜决咣当落在了地上,他看着面前一身是血的雪染,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那些她之前说的莫名其妙的话,现在全都明了了。 仙力注在银针上维持不了多久,陆风渺额头暴起了青筋。如果打算救雪染,那么如何才能将满月之夜冒出来的精魄封印下去。 断念。 陆风渺心中思忖,听方才所言,现下的这一妖息莫非是雪染修仙时剥离开的,一直未能化解见了他成了执念?若是执念,一曲断念必定可以压制,只是…… 若是出了断念,那受封之人心中最为弥足珍贵的记忆和情感也会全部褪色。不会遗忘,而是不再觉得有任何的感觉,只是麻木。如此一来没了执念生长的根基,自然断念。 陆风渺久久沉寞,终于抽出了忘川故人所赠的寞萧。 雪染倚着石床忽然直起身来,然而刚刚睁开的猩红眸子在流转曲调中又渐渐合拢,整个人一如沉沉睡去。 断念咒本分有唱经和乐曲两种,唱经借了几分佛法,而乐曲却全凭情意。需得是情结相系之人,一曲道尽相遇、情起、纠缠、误会、生恨。 雪染曾说:“你还是爱我的。” 陆风渺只道胡言。但他以此为引必是要直面这段情感,雪染是否爱他,而他又如何? 雨夜相救,拼死出逃;乔装糙汉,出言不逊;十年疗伤,十年相伴;守望良久,此情何知? 曲调亦是随之时而温存感动,时而灵巧喜悦,到了最后,只剩下伤感。 陆风渺不知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若是雪染的情结与自己无关只是他无端猜测,那……又该当如何? 然而谁又曾想此曲将尽的时候无数金色梵文开始在雪染周身流转,最后一个一个撞进了她的身体。 一曲终了,陆风渺抱着雪染回了羊蹄山,将她放在床上躺好,摩着她手臂上的狰狞伤口忽然笑着滴了两颗泪水下来。 他做的是个什么师父?雪染十年月月受此刑罚一般的关押,他竟也不知?自己的徒儿一直眷恋着自己竟也不知?更可笑的是,他居然也爱着雪染。 如今全都消散了,不知道能不能压制住满月的妖息,但对雪染来说,他这个师父只是个几十年前的过路人了。 一切好像都按着一种脱缰的事态发展,陆风渺坐在床边,整个人呆傻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你是,师父?好久不见了,师父为何在这?”雪染看着陆风渺,一脸的惊讶和尴尬。 陆风渺向她点了点头,朝洞外走去。 自己送她的一段平静和三分仙灵就当做他这个不负责任的师父对她的最后一点守护吧。 陆风渺看着洞外的浓厚夜色,一轮圆满的明月还没有落下,泛红的眸子里蓦然有了一丝宽慰。 成了。 雪染坐在床上,胸前一点冰凉。这感觉似乎如此熟悉,现在又很陌生,但,很舒服。她坐在床上失神,就像平时梦中惊醒了之后开始失眠的那种感觉。一切都很平常,除了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 那么,为什么自己之前会常常梦中惊醒开始失眠呢? 这一夜很快过去了。 枯莲娘子从此不会在每月十五销声匿迹了,然而不久之后枯莲娘子整个人都消失在了凡间。 人间少了个枯莲,天界新飞升了一位红莲仙子,据说还是刚刚由地仙飞升的风渺仙君的徒弟。师徒先后双□□升,实在是天界一大趣闻。 一众仙家还没来得及猜测这师徒只见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却发现天下没有比这对师徒更形同陌路之人了。 也难怪,后来雪染堕了仙在人间荼毒十万凡人会被她的师父一剑穿心。据说用的还是她师父当年送她的剑。 天上的闲话说了几百年,听起来似乎将那些旧日的痛彻心扉全都变作了荒诞无稽。 陆风渺一向不愿提这桩往事。 因为话太长,也因为话太轻浮,轻浮而又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小胡子你再回忆杀很容易失去我们。 小胡子:跪倒在地,我错了。 下一章我们就切回来了~ 写雪染弄得我七情郁结。雪染的性子看着跟莲信很不一样,事实上是一样的有爱不敢说出口…… ps.陆风渺要去查查他很久之前犯的错了。 第31章 画尸柔情 月似罥烟眉,薄云轻纱透。 袅袅青烟从金猊口里缓缓吐了出来,夜深得将一切都化作了沉寂。然而檐上微微的瓦片摩擦之声却开始显得如此清晰。 紧接着是两声闷哼,黑影闪过,灯火通明的正房内倒下了两个值夜的侍女。脚步声极轻,看得出来是行走江湖日久了的梁上君子所为。 屋里果然没有其他人。 梳妆台上奉着两盏鹤形明灯,铜镜擦洗得明亮,反着灯光。桌上数层妆奁,拉开了满是名贵珠钗,看得出都是上等货色,但却是有些色泽黯淡了。一柄以南红玛瑙精细雕琢成的飞凤钗还静静躺在桌面上,连犀角发梳上都还绕着一根青丝。 那来者也默默叹了口气。 床上的被子是铺好的,似乎还等着谁来安睡。蜀绣缎子的被面上压着一柄玉如意。 衣柜打开满是华丽礼服,单看料子也得是百金之数,那来者不懂这些女人的打扮装束,也知这衣服都早已过时日久了。 一屋转来,指端未粘半点落灰,只是屋中香料焚得极重,倒闻得人头脑昏沉。 只怕是这一会子衣衫已经浸淫了香气,若是出了门还得焚了这身衣服。 敛得七七八八,那来者才去仔细看那床边供桌上挂着的大幅画像。 摸来那纸是上贡来呈奏折的淡溪玉纸,如今被香炉的经年香火气熏得有些微微发黄了。 果然是绝世的佳人,更是有歆慕之人绘得了一手的好丹青。 画上女子眸若含情,娇唇欲滴,雪白的脖颈下一点血痣真是妙极。柔荑纤手半握书卷,似看非看,更显得婉约慧秀。一身艳红,上披雪白如意云纹衫,倚在窗前,如梦中见。 那人看着,越发心中痴恋,竟也把身上背的袋子咣当一声扔在一旁,随手扒拉开了满桌贡品,一跃而上要摘了那画卷下来。 画握在手里,纸声哗啦作响,那来人笑得不能自已,也不顾身旁的袋子了,转身抱着卷好了的画卷消失在了夜色里。 墙上多出了一大片雪白,而那雪白之中,又隐隐透着黯淡之色,看那形状,竟像个歪歪扭扭的“了”字。 一念了,事事了。 此夜将近,陆风渺在潼安城外的荒草路见看到了一具伏尸。 一身夜行衣,面罩却是被扔置在了一旁。此人面色红褐,双眼圆睁,瞳孔散大,口半开,应是曾经留了大片涎水。衣物倒还整洁,除背部外没什么黄土草屑,应是不甚挣扎。 身体尚有星点余温,应是死于凌晨。 陆风渺看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却觉得他绝非因暴病死于荒郊。 能孤身去做夜行之事,若是觉得身体有恙,绝不敢贸然而出。 天将亮未亮,浓重的雾气映得此处更是阴翳。夜行之人,除杀手外,多做梁上君子讲。此人掌心薄茧,身形瘦小,脚踏软底轻靴,仅腰间一柄短刀,且此时稳稳存在鞘里,应是这盗贼也未成想自己会命丧于此。 然而陆风渺接着检验下去,似乎就知道这人究竟死于何事了。 背生惨白利刺,潜在皮下,自颈下生一直延至尾椎,刺尾星点芒针穿皮而出,该是中了妖刺。 指端按压在脊背上,轻推便可觉察到皮下有条索硬物微微移动,覆在脊骨之上。 这刺内入脏腑,只要长出,拔与不拔都是横竖一死。如此之物乃是修了邪道的妖物为吸人精魄所化,只是近来已许久没听人说起过有人死于此物了。 陆风渺隔着帕子,捏着那刺出皮肤的芒刺,一把将那妖刺扯了出来。看似一根细刺,实则如树木根深,内有分支牵扯脏腑,这一牵扯,妖息四溢,倒是合了陆风渺的意。 他净化了伏尸,将那妖刺卷好了红线系牢,包在了帕子里纳入袖中。 空气中除清晨的湿润草木泥土气息外还弥散着淡淡的哀伽若香,别有一丝厚重的沁甜。传说此香传自西域,多焚于新婚初夜,是寓意着两情相悦的香料。但中原地区本就数量极少,在此时此地能闻到这种味道实在是有些离奇。 陆风渺思索着此事,随意走在潼安城里。 此地为大宁都城,自然比永业热闹了不少。南市走上一圈,这潼安又发生了什么事也能略知一二。不为别的,这昨夜潼安城里可有谁家进了贼人。 不出所料,礼部侍郎,卢敬涟。 小面馆里邻桌正在闲聊。 甲:“卢侍郎的宅邸也有人敢盗,卢侍郎可是个好人啊,我看那贼也是瞎了眼了。” 乙:“听说倒是没偷东西走,都打好包了,你说奇不奇,愣是扔在了一边自己走了。” 丙:“这位,你就诌吧。贼不走空,贼不走空,那贼都已经得手了不是傻吗。” 乙:“诶,我说你怎么说话呢。我骗你图个嘛,自己不信找个公差问问去,有本事吗?没本事别说那话……” 陆风渺自面馆一处起身而去,身后已经拍桌子摔碗打了起来。 那贼不傻,只是已经没了神志了。陆风渺倒要去看看,这妖物到底还在不在这宅子里。 他本是为了查当年怨气一事行走于人间各处,时隔千年,果然一无所获。今日遇这一凶案,他倒无意间来了兴致。 府门两扇自然是拦不住陆风渺的,他坐在盗窃案发的正屋里,也没谁能看得出半点异样。 左不过听那卢敬涟和来查案的京兆府尹庄正借故溜须拍马。 庄正:“久闻敬涟兄用情至深,今日一见,在下心生敬服啊。” 卢波:“守一兄言重了,本不是什么大事,劳得京兆府尹大驾光临,是我卢某小题大做了。” 庄正:“卢兄哪里话。没丢失财物本是好事,在下今日得此机会一见,椒房盛宠,香火不歇,先夫人若还在世,真真是羡煞天下人。” 卢波抬抬手以掩哀容:“家妇甍逝亦有十年了,如今小儿勉清不日弱冠,按理说愚兄不该再如此伤怀了。这怅惘贼人实在是天理不容,自打绮灯去了,这正室十年来空置,日日打扫却不改当初之状,愚兄不时来看看,也算是个怀念。如今虚惊一场也算上天保佑。” 庄正:“刚刚来了人通报上来,说于城外荒郊发现了一具身着夜行衣的男尸,暴毙而亡,想来必定是犯此案的贼人。” 陆风渺随意看着屋里的陈设,最后目光落在了床边那副画像上。 卢波:“必是上天怜悯吾妻。” 庄正:“卢大人种善因得善果,这是必然。敢问卢兄,那可是嫂夫人的画像?” 卢波叹了口气:“正是啊。那年,绮灯弃我而去,愚兄深感苦闷特作此画,虽远不及原貌,神台气质却是有了三分。” 庄正:“嫂夫人实在是倾世佳人啊。” 陆风渺站在案前看那画卷,忽然皱了眉头,挥手之间画卷落下掉在了供桌边上。 而那庄正和卢波刚刚说及此处,画卷忽然落地,二人亦是吃了一惊,以为是魏绮灯真的显灵了。 然而陆风渺看着面前倾落的画卷,余光处瞟到了显露的白墙,目光定在了墙上,面色却是更加严肃。 这画卷生妖在短短十年见已是绝无可能,然而这面墙竟是有个更大的秘密。 暗色的一个“了”字,多少看得人有点莫名其妙。 自然在场的人都看在了眼里,但也不觉得有什么。 陆风渺一指触墙,微微摩挲。他心下已知这“了”字是个什么。 今日这卢府未出人命,随京兆府尹前来的无非是一行捕快和书吏,并无仵作、行人或身专司刑狱之人。那府尹若是一念敷衍,这画卷重挂了自然全做没发生。 屋内依旧焚着极重的哀若伽香,此屋又是椒房,挂画之处距床不足三步,夫人身死十年屋内景致未换,香火不歇。这一切无不透露着这卢敬涟爱妻情深,也难怪朝中乃至整个潼安人人皆知这卢侍郎是个用情至深之人,争相传颂。 陆风渺若是今日不得见亦是会如此认为吧。 但只是小小一点,所有的爱妻如命,长情相伴恐怕就全都化作了点点泡影,或者,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 那睡在噩梦之中的人是魏绮灯,还是,另有他人。 陆风渺沉默了,若是不顾着这些冗杂的人世繁俗,他必定在此立破此墙。 “看什么呢?” 陆风渺听到了莲信的声音回过头去,发现莲信正站在自己身边也在看这面墙。陆风渺神色稍稍缓和:“莫非这里谁要死了?” “喂,为什么我到哪就一定得死人呢?”莲信抱着臂看着陆风渺。 陆风渺看着墙,又问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莲信搅了搅衣带,低声道:“不是你说的让我随你去阳间走走。” 陆风渺闻言笑了笑:“我才走了几天,可等不及了?” “你这人!”莲信装作要扭头便要走的样子,却又被陆风渺一把拉住。 “小莲,你可知这个。” 莲信一双大眼不解地看着陆风渺所指的一面墙壁,上面有一片莫名的阴影。 “这是——”莲信微微皱着眉,忽然看着墙的目光也凝滞了起来。 先夫人画卷之下,这阴影一片其实也是个人像。 尸油为墨,白墙作纸,难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了下卷,风风火火开新案!! 第32章 独吾染心 是夜,卢敬涟坐在床边,指端摩挲着那一柄玉如意似在出神。 画中女子依旧是容貌姣好,正是花开盛年。如今十年已逝,他早两鬓含霜,更休提红颜枯骨。唯有这馥郁的哀伽若香,不曾断歇。 纵是绮灯当年神志已全然昏溃,哭闹之词仍是不可断此香。自当年洞房花烛一夜,这香似乎就已沁入了她的肌骨,她不知是否也怕自己痴心错付?殊不知两情欢好,其实无非只求贪欢。 “绮灯,你真的是在天有灵吗?”卢敬涟喃喃着似乎自言自语,“不要怨我。” 莲信坐在桌边,看了一眼陆风渺:“你看这卢敬涟真的是个痴情种子吗?” 陆风渺垂了眸。 莲信又缓缓道:“说来这魏绮灯十年之前可是死于慢毒,若是他深爱那魏氏,又怎么会做这种手脚。” 陆风渺提眉看了一眼莲信:“何毒?” “何毒我是不知,我这点观本痣也不过能识个姓名查个生死簿罢了。” 陆风渺看着墙上挂的美人图,沉默不语。 莲信笑了笑:“若说你是来这看热闹的,我第一个不信。那画中小妖现下已怕得躲在画里不敢出来,你莫非是要翻十年前的旧案?” “墙里那人如何能置之不理。” “世间枉死之人何止千万,否则要枉死城何用。” “我不忍心。” 陆风渺话刚落地,面前忽然跪了个小妖,白衣白裙,上面染着大片的墨痕,正是那画妖。 “仙上,求仙上为小妖讨个公道。”画妖本就妖媚,哭得梨花带雨更是娇软上三分。 “公道?你种的妖刺要了那夜盗之人的性命,大错已铸。”莲信看着画妖正色道。 “颜墨,不知错。”画妖咬咬唇道,“若非那人先起了色心,又怎会中了妖刺。” 莲信轻叹:“起了色心便要置人于死地吗?” “男人薄情寡义,没一个好东西。喜欢你时,便是千般浓情蜜语,一朝变了心思,又将我们女子置于何地?”颜墨的眸子红了。 陆风渺坐在一旁看着画妖沉默。 莲信:“那你又有何冤屈?” “如二位所见,颜墨确是画妖,但并非画中女子。我只知此画非比寻常,否则我几年前断不能化出精魄来,如今虽无实体,但毕竟五知尚明,日日郁愤难平。若说这冤屈,”颜墨一时气弱,似乎十分为难,“此乃我命魂所系,不便言说。” 颜墨话落,屋内又陷入了沉默。这画妖能数载化灵,果不其然只是怨气积聚罢了。 莲信无奈:“即然如此,何来伸冤之说。” 那画妖压制了心头的悲戚,又哑声道:“实则,小妖也不知这事中原委,只是若有一日我能化为人形,必叫那卢波生不如死。” 莲信看着眼前画妖,一时不知心中是怒是悲:“小小妖灵半点不知深浅,事到如今还这样放肆,岂非留你不得。” “早晚魂飞魄散,我又有何必贪恋世。”颜墨恨恨道。 陆风渺一直沉默不言,听此话来,这小妖该是借了冤魂怨气化了灵附身到这画卷上,然日日被祭拜竟是受了十年的香火。 “你从未入世,何谈浊世。”陆风渺自袖中掏出那一方帕子包着的妖刺,掷于花妖面前,冷声道,“单是以此物论处,便可毁了你方数载的道行。” 颜墨刚刚止住的泪又开始扑簌簌地流,只是咬着下唇死活不肯再说一句话。 那边卢敬涟依旧坐在床边望着画像出神,他自然不知这屋子里其实热闹得很,只觉是满院凄清。然而他原本淡淡哀愁的面庞忽然开始微微扭曲,咬着牙低声挤出来了一句话:“你看我有多爱你。” 声音细若蚊语,但在场之人皆听得一清二楚,自然包括颜墨在内。她原本着了一身白衣白裙,只是淡淡墨色,这一句落地,墨色似乎迅速晕染了一般,还生出了几分血色出来。室中本焚着极重的哀伽若香,但浓烈的香气之下亦是掩盖不住腐朽尸气的味道。颜墨依旧跪在那里,却是唇角含笑。 莲信皱了皱眉,莲灯漂浮,火光极盛。 “何必自寻死路?” 锁魂链直勾勾向颜墨飞去,然而颜墨身形极快,一闪便撞进了卢敬涟的腔子里。这锁魂链本就锁不了颜墨这个半妖半鬼,倒是能将卢敬涟的魂魄伤了,莲信只得收了锁魂链,干脆引了莲灯,将那美人图烧了。 这边卢敬涟一阵痉挛抽搐,终于是静了下来,却干脆栽倒在了床上。 陆风渺检看了瞳孔,又探了脉象,扫了一眼墙上将将焚毁殆尽的画卷,定睛在了卢敬涟身上。 莲信:“那小妖是不是魂飞魄散了?” 陆风渺迟疑地点了点头。 莲信也不禁沉默,现下妖物没了,只剩下了他们凡人的一堆乱摊子,便随他们去罢了。 她自然也知,人还封在墙里,这才是个开始。 月光在淡淡的雾气中变得十分隐约,已是三更天了。 澜之河较之白水宽阔平缓不少,河面上笼着一层厚重水汽,初夏的夜晚总是温柔厚重的。河畔白堤之上缓步行着两人,也只有这两人。似是各怀了心事,两人皆是无言。 自然有块卵石颇为合宜地滑了莲信一脚,陆风渺一把拉住了她的右臂,又很快放下了。 不用再顾及她右臂的伤了,陆风渺有点失神。 看着陆风渺的样子,莲信自然也知七八分缘由,只得看似随口一问:“还是没有头绪吗?” “没有。”陆风渺的声音一向很稳,纵使是压制出来的。 莲信很想问他为什么不回天界去看看,那么多神啊仙啊的,总比一个人在人间找要强上许多,又怕言及他的痛处,也没敢问。 “如翡一直想让我陪她去看折子戏,到底还是拖到那班唱戏的陆陆续续都去投胎了,也没看上一出,你若是心情不好,明日我们也去看戏散散心吧。” 陆风渺停下来静静看着莲信,明明是这样漂亮的一双杏眼,一点小小的观本痣缀在眼角,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它再生出来一滴泪了。他沉默了一瞬,暖住了莲信微凉的一双手,轻声道:“也好。” 夜色昏沉,连心似乎都醉在了星散的河风里。 “你,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我给如翡下过断念咒。” 陆风渺微微阖了眼眸,他又何尝不想问,当年雪染身上的断念咒,有谁看得出? “若有一朝断念咒散,我不想如翡重化厉鬼堕入魔道。”莲信看着澜之河水,眼里却是忘川。自然没她留意到陆风渺脸色微白。 “如翡会体谅你的。” 这样苍白的安慰,也会出自陆风渺之口。有的事情一旦发生了,似乎就没了任何补救的方法,所谓挣扎,饮鸩止渴罢了。 这一夜如此漫长,破晓之时传来了依稀的公鸡啼叫声,紧接着卢府响彻了一声惨叫。这惨叫声不是来自于别人,正是卢敬涟。 画像焚毁了,只余卷轴焚尽的黑炭和片片纸灰。屋内无一丝凌乱,唯这一幅画像焚了,实在是过于蹊跷。 赶紧有小厮循声而来,只见卢敬涟跌跌撞撞出了屋子,一把攥住了那小厮的领子,嘶吼道:“昨夜可有人来过?” 小厮吓得腿几乎都软了:“没有啊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说,我对你如何?你又对我如何?”卢敬涟且怒且悲,径直把那小厮吓傻了。 “老爷对小人恩重如山啊,小人哪里错了老爷责罚便是,老爷,老爷!” 那小厮被卢敬涟一把推搡到一旁,卢敬涟正了正外袍,扬长而去。 卢敬涟这一闹,众人皆看傻了,也没人敢阻拦。他从先夫人屋里出来也没洗漱,连发髻也乱糟糟的不曾打理,丫鬟在他身后跟着想劝几句,卢敬涟全然像是听不到一般。看这方向,该是想出府门,小厮们赶紧抬来了轿,他也不坐,众人不敢再言语只得跟在卢敬涟身后照应着。 潼安城本就热闹,大好的天气,街上行人看着一锦衣男子失魂落魄地赶路,身后还跟着不少仆人,一时也不知这到底是谁,闹得是又是哪一出。 城外坟茔新生荒草,卢敬涟就那样躺在坟丘边上流泪。 随行的仆人没几个见过这位先夫人的,但看到此情此景,无不以袖拭泪。 惨白的石碑背面是一首悼亡诗: 月落星歇,云风亦止。 心之向何,灯明永寄。 远黛柔峦,岑芳不谢。 扶风孕絮,无觅佳音。 曾诺与君,风雨共济。 汝未厌吾,奈何将息? 新蕊未绽,业风催兮。 随风化境,独吾染心。 第33章 亦假亦真 卷卷阴风携来细微的哀嚎之声,寻声远去,距酆都无妄城三十余里处有一高墙围绕之阴城,乃是枉死城。 凡人间阳寿未尽枉死者入冥府皆关押于枉死城内,待到阳寿已尽,怨恨已除,方可入一殿秦广王殿受审,再入轮回。 猩红积云攒动,自穹顶东边隐现出一点泛蓝火光来,枉死城的守城鬼吏探了探头,能执业火莲灯于掌心,必是秦广王殿的莲信不错了。 是时一赭红丝带高束发女子拖着一瘦弱男子魂魄,已立于枉死城门之前,莲灯漂浮在她身畔,业火大盛,将她玉白的面庞覆上一层绒绒冷光。 守城鬼吏见状忙垂首行礼,骨节相撞咔咔作响,倒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莲哥儿许久不曾来了。” 莲信拱手:“今来不甚走动。此鬼生前名柳章,泰州新安人士,阳寿本应五十有六,害嗝噎死的。只因他长得与一死囚颇为相似,被人蒙晕与死囚掉了包,方才午时与菜市口削首了。”话落,那鬼挣扎得厉害,曳得附魂锁哗啦作响,但只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一鬼吏执笔记录,另一移步于那鬼面前,伸出青黑细长的手撩起了他蓬乱打结的枯发,现出颈上一圈狰狞伤口,皮肉泛白外翻,用粗麻线草草缝了一圈,不至于让头身分家。那鬼吏倒也是见得多了,只冷声道:“验,削首死。”又按住那鬼挣歪的头,纤长二指起来了牙关,口中果然一片猩黑血污,再道:“剜舌,遗缺。” 莲信立在一旁望着城楼之上密密麻麻向外观望的鬼魂,似在出神。 鬼吏的声音忽高忽低,说不出的诡异。 “还不认命?你可知这是何处?”他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记录的鬼吏,摆摆手,“验毕。得了,让他们开城门吧。” 莲信翻出掌心,莲灯缓落,片片妖冶花瓣似是得到了滋养一般这才绽放开来,业火由烧噬阴气的蓝焰方才变为烧灼怨气的刺目红光,火舌舔噬欲出。 于此同时,瘫软在一旁狰狞不堪的阴魂身上不断有黑气溢出,一盏茶的功夫怨气褪尽,显出原本的样子来:书生装束立于一旁,倒也算得上是清俊。 枉死城门在一阵吱嘎声后大开,于城外只见一片白光刺目,什么也看不清楚。附魂锁瞬间收去,鬼吏手执两尖铲一把将柳章拍进了枉死城中。 莲信扶额:“你看他那把小身子骨也不怕拍散了。” “酸腐书生最能腻腻歪歪了,这不图个干净利索。”鬼吏面上凶神恶煞,挤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面容。 莲信笑了笑,看着城门要关,忙朝里面的鬼吏们挥了挥手,“倒想求个通融,阳间有个案子,颇为古怪,那涉案死者今必在枉死城中。” 莲信话说一半,任谁也知她要进城看看,这本来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枉死城戒备森严,倒是没这样的先例啊,自然一众鬼吏虽然不敢开罪莲信,也犯了难。 方才验身的鬼吏瞥着大嘴叉苦笑道:“莲哥儿可别为难小的们,就算是奉了上头的命,这也,这也不合规制啊。” 看着城门逐渐关闭只余一条光缝,莲信不由得叹气:“罢了罢了,改日来再给你们带些酒来。” 她只身行在一望无边的彼岸花田里,腥冷的阴风吹散了她从阳间带来的最后一点暖意。本来还打算着如何才能溜进那枉死城中,莲信忽然脚步一顿,径直飞身去了记档房。 或许,这本是一个弥天的谎言,而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孤坟处,卢敬涟也不知躺了多久,直到泥土的湿意透过衣衫,他这才坐起身来,抚着石碑似在喃喃。 人言戏子无义,殊不知这戏做得久了,便好像成了真的一般。 就连卢勉清见了,也恍惚间觉得,他父亲的确是深爱着她母亲的。 自打他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母亲身子是不大好的,所以也不能十分亲近,周围人也怕孩子太小打扰魏氏静养,所以他不常与母亲在一起。 那时候父亲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是母亲在元宵灯会一眼相中了父亲这才下嫁与他。这些都是他从亲近的下人那里听说的,自然他也听说母亲在生他之前也是极与父亲恩爱的。那时他还小,尚还不知道宠爱是个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若是父亲开心他便能有好吃的,好玩的。 后来随着卢勉清年纪稍长,他也开始明白他母亲不是一般的身子不好了,那只是所有人为了维持表面平静的一种假象罢了。吏部尚书之女嫁入他们卢家,怎么就疯了?所以她那些疯言疯语也只会是只能是病中呓语。安神的汤药喝得太多了,魏氏终于连神志也开始迷离起来。 卢勉清早已不怎么记得他父亲与他母亲处在一处的样子了,但他父亲对他一遍又一遍的叮嘱已经刻进了他骨子里:要对母亲孝顺,尤其在外公面前。这大概就像讨好父亲便能吃到芙蓉糕一般吧。 那只是年少无知的岁月,他现在很明白,无论是自己,还是父亲,立足的根基不能因为他母亲的故去而动摇,相反,要历久弥新。 他看着那个已经有些苍老的男人如此狼狈地坐在那里,到不知心底是凄凉还是好笑。脚底踯躅,是否自己也该去痛哭一场,这戏才叫圆满。 而潼安城里,阁楼上的茶座来了位稀客。茶楼门前的街上人行得极慢,皆因心思全不在行路上。 若说是绝色的男子,那便是举世也难得一二,再者绝尘的君子,更是难寻,可如今这二位宝相庄严地对坐在栏边饮茶,实在是钩得路人没了魂儿。自然也不乏愤愤嫉色。 “听说你最近有了好事儿?”这样的口吻、兴致怕是除了离陌,不做第二人想。 陆风渺微笑不语。 离陌见此,便是落实了疑惑,“也好,也好,你早该走出来了。” 到底是走出来了,还是又掉了回去,实在有些意思。他也不想提及,随口撇开了话题:“这样太平的日子过得久了,可能连心性也会改了吧。” “你若是转了性,又岂会管那一遭一遭的乱摊子。我可是清楚这日子倒未必太平,尸蝶的事儿九重天上早就有所预感,只当是该有一劫,却还是没成想那么巧就被你撞上了。我倒想问问你,你这好不容易修来的神籍就这么牢靠能让你可劲儿作践?”离陌眯了眯眼看陆风渺似乎完全没在听的样子,火气蓦然又涨了三分,“罢了罢了,你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跟当年堕仙之前的雪染,有何之分?” 离陌说完,嗓子一哽,也自知说错了话。 不过说来倒也奇怪,若是之前,陆风渺那脸色便能立时三刻白得跟张纸儿似的,现在看起来,倒也还好,还好。除了指节握得有些发白罢了。 “她一向固执的。” 离陌瞥了他一眼,望着天边挑了嘴角。 “说起尸蝶,你可知它的一半原是个人。”陆风渺沉思。 “人?一半?” “人的冤魂和尸蝶的精魄纠缠在一起了,所以才能有那样强大的煞气,也能吸煞。” 离陌轻笑:“真该让凌虚天的人给你包个大红包。” “他说我曾被人剥离过怨气。” 离陌的笑僵在了脸上。他生而神族,陆风渺又是修的仙道,这怨气,又从何说起。凡怨气沾身者,为鬼则永世不可入轮回,若为妖为魔,则天诛地灭。 陆风渺的眼神有一丝涣散,离陌从没见过他这样。 “我未曾记得我沾染过怨气。” “你也是,冉歇也是,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太不让人省心了。”离陌叹了口气。 他与陆风渺毕竟相识多年,他这幅样子,必然是将雪染的堕仙失性怪到了自己身上。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雪染早就灰飞烟灭了,他不明白陆风渺还执着于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何用处。这固执的德行,果然是师徒一脉相传。 气氛微僵之时,周围空气凝然一寒,桌子上重重拍下了一张纸,应该说,像是一张索命的条子。 “鬼差姑娘还是这般的好脾气啊。”离陌看着莲信不住摇扇。 莲信一愣,报以了一个很到位的笑容:“仙君又来了啊。” “是神君。” “神君。” “不是我说你们地府,你们老是麻烦我们九重天的人这可不大像话啊……” 莲信看了一眼隔岸观火状的陆风渺,按了按跳动的眉头:“这是约莫二十年前的一张孤魂名贴,没有姓氏,唤作芳云,正是这潼安卢府的人。” “墙中之人?”陆风渺沉吟。 莲信点头:“正是因为一直不能入土为安,孤魂不可转世投胎。死因,难产。” 难产……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离陌看着面前二人,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是好。 莲信捏着名帖抿唇一笑:“孤魂二十年终于能有个头了。” 第34章 众生迷误 卢敬涟自那日从墓地回来便病了,起初只是发热呓语,家人只当是那日他过于悲痛躺在坟边又受了寒,郎中也请了,药也吃了好几副,却总不见好。没过几日,竟是眼圈乌黑,形如枯槁,连神志也不清了。复诊的大夫也是有些怕了,强装出几分镇定分析了下病情,推说自己医术不精便赶忙撤了。 卢府本无女眷,卢勉清尚未成家,如今卢敬涟病得愈发胶着,到底是不经事的少年,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大夫自是一批一批地请着,病却不见半点起色。 宅中有资历的下人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惊慌,只因卢敬涟现下病中的样子,与之前故去的先夫人何等相似。当然,众人也只是猜测。可前日卢老爷却忽然醒了,命令下人将他搬去正房去住。说完便又晕了过去。 下人面面相觑,心中的怀疑竟像是落了实处。正房多年闲置,正是供奉先夫人画像的那间屋子。看样子,莫不是是先夫人要将老爷接去了吧。 这边延医问药虽吓跑众多郎中但也一直照做,另一边管家却是吊着心与卢勉清商量着要准备老爷的后事了。说是冲喜,府中近几日探病访客众多,嘴上都不说,任谁也觉得卢侍郎这回真怕是不行了。 卢勉清面色一白,良久僵着脖颈子点了下头,又赶紧让人去请魏尚书来,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外公这棵大树可以依靠了。 卢敬涟病着,卧在早先他与妻子同住的屋子里。正房一经十余年却是没有半点变化的样子。画像没了,近来又多事,自然香炉一类也通通撤下去了。异常浓郁的哀伽若香逝尽在金羧猊口中,馥郁渐消,病榻之上的命气亦是此般。 隔日,卢勉清跟在外公身后进入父亲卧病的屋子时,心下也猛然一惊,强忍着不以袖掩鼻。入了夏自然天气炎热些,不曾想这才过了几日屋里竟是这样陈腐的味道。父亲约莫着是真的不成了吧。 魏礼的眉心也打了个结,他不是没怨过卢敬涟没能好好待她女儿,但如今看到这般景象,心里到底有些惋惜。 “老祖父,家父若是去了,孙儿该怎么活啊。”卢勉清噗通跪在魏礼身后,眼泪滴在地面石板上。 “有点出息。”魏礼叹了口气,刚要出屋门,一个小厮莽莽撞撞冲进屋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他还尚未来得及喝斥,那小厮也自知闯了大祸,跪着边求饶命,边哭说好不容易从悯生祠请来了名医。 屋里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又不在意起来。传闻悯生祠是有位名医,但那人行踪向来不定,全国悯生祠少说数十处,谁又知那人云游至何处?再者,卢敬涟此时病笃,怕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出神的时候,那人已经踏进门来,挎着药箱一身素衣,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贵之气,身后还跟着个水葱年纪的少年,白瓷似的。 魏礼本就不悦,又见那郎中年纪轻轻却又目中无人的样子,干咳一声不欲发作。转眼间纤长玉指已搭在了脉上,卢勉清忙上前询问,大夫凝神不语,屋子里一时静得更显压抑。 卢勉清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和其他大夫一般也觉得他父亲不行了,又想到近几日请遍了城中名医,一时绝望至极,“家父真的不成了吗。” 少年低吼,左右的下人也不住拭泪,却听那大夫沉吟道:“我若是说他病得不重呢。” 卢敬涟早已昏迷不醒,眼圈唇色青黑,更兼屋中朽臭扑鼻,众人听闻那大夫说是病轻,只觉得是疯言疯语。却又听那大夫继续道:“正气不足,则易感风邪。病患之所以与寻常外感病不同,其因无非有三:一则,内伤在先;二则,不欲求生;再者,身中尸毒。” 尸毒二字一落地,众人面色皆白。 “先生,老爷自那日去,扫墓回来,并未踏出府门,墓地我们都去了,怎么可能会中了尸毒?” 这话问得不错,卢敬涟身边一直不缺人,怎地就他一人中了尸毒。 那大夫望向众人,目光里的冷色让人觉得有点失神。“不然这满屋尸臭你待如何?”他似是不经意随手一指“了”字白墙,“尸油都已渗出墙面了。 这下连一直冷眼旁观的魏礼也惊了,众人忙不迭从那屋里逃出去,有个婢女出门就吐了。 屋子里瞬间空旷,就剩下了陆风渺和莲信相视摇头。 其实陆风渺并未言明,卢敬涟不是寻常伤寒,侵入肌理的不是风邪,而是颜墨被激惹后化成的怨气。这小丫头果然说到做到,毁了自己也要杀一个莫名其妙恨上了的人。凡人阳气重,她一个怨灵,连鬼也算不上,这一撞她岂不知自己会魂飞魄散。而这尸毒一说,确有,但轻微,他一直要找的契机就是这个罢了。 莲信将莲灯放在卢敬涟床前,火苗舔舐着翻滚,将她脸上映出了一点血色。随着怨气烧灼,卢敬涟的呼吸也开始平稳起来,命簿之上,他阳寿有六十又六,乃是死于流放,自然那是后话了。 待到莲灯火苗归于平静,陆风渺这边也已斟酌好了药方,压在杯盏下,携莲信扬长而去,留下了院子里的乱作一团。 魏礼本就早已对卢敬涟不满,疑心自己女儿的死因多年,但众人都说他这个女婿是个痴情种子,也只得作罢,如今却闹出女儿早先卧房壁中藏尸的祸事,他如何相信这与自己爱女的死因无关。更加之府中之人走漏风声,且卢敬涟病中不能理事,官场中原先得罪的人也趁机煽风点火,侍郎府壁中藏尸案一时闹得整个都城沸沸扬扬。 京兆府逼问了府中一众下人,又结合了提刑的验尸单子,事情的脉络也一点一点浮现了出来。 卢府在约二十年前有一次很大的翻修,风水先生说原来的正房位置犯冲,是以曾推倒重建。就在那年,也就是卢敬涟大婚的转年,卢府的夫人魏绮灯怀孕了。 在她有孕的时候,她见到自己的粗使婢女芳云身子也越来越笨重,唤来一探虚实,竟也是有孕了,居然还比自己的月份要大些。这事虽不大光彩,但也不能算作天大的错事,只是魏氏以为自己家世显赫又生得极好,芳云低贱,心中难免愤懑。她的贴身婢女流风提议既是老爷完全不知此事,便不如将那芳云和腹中孽子永除后患。魏氏心软,想等芳云把孩子生下来再寻个错处将她打发了,孩子可以算在自己膝下。她开始心寒原来自己倾心的相公并不如自己所见的那般用情专一。是以芳云被送去了别院软禁,魏氏安心养胎。 芳云不见了,卢敬涟似乎很是在意,这让魏绮灯更为不满。事情总有变数,魏氏与芳云月份本就相差不大,谁又想得到尚有一月临产之际,魏氏不甚跌下台阶,当场见了红。 她自知自己的孩子很可能保不住了,一时情急竟让流风拿着之前以备后患却不曾使用的落胎药去将芳云的孩子催生下来。芳云已是临产之际,这样一碗“安胎药”下去,立时三分腹痛如绞,孩子万幸得以落生,大人却是胎盘早剥血崩而死。 流风亦是不成想芳云会死,尸首也没法处理,更不可能运出府去,那是正好在灌注墙壁,她便壮了胆子将芳云的尸首封在了墙里,活做得很细,转日上工的泥瓦匠一类并未在意一夜长高的墙基。 也就是在那一夜,卢夫人虽早产却为卢大人诞下了麟儿,众人皆大欢喜,除了她自己。院角的喜坑里除了胞衣胎盘,还有个小小的娃娃,浑身青紫,早在腹中窒息而死了。也是个男孩。 黄土和青砖掩埋了一切。 但魏绮灯心里很清楚。 流云那夜情急,竟把芳云封在了正房的墙壁里。这个可怜的女人因地位所迫,一生不能拥有那间屋子,但却以这种方式长眠在了那里。 魏绮灯抱着芳云的孩子,看着封着芳云尸体的墙壁,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将她的神志一点一点吞噬。日日夜夜,她似乎都能看到芳云死不瞑目的样子。她觉得屋子里很臭,是芳云腐烂的味道,是以香气浓烈的哀伽若香夜以继日从未间断。 那是焚在新婚夜的香,寓意两情缠绵,经久不绝。然而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只是看起来那样专情、痴情、长情,是做给自己看的,主要还是做给自己父亲看的。而这哀伽若香,只是为了掩盖尸臭罢了。 香料本是无毒的,但她焚得那样重,又从不更换间断,便也中了其中的矿物之毒,伴着内心销魂蚀骨的恐惧和仇怨,她开始疯狂。 卢敬涟还是那样待她好,好得连安神的剂量也下到数倍,他“相信”,她只是生病了而已。 卢勉清,自己怀里养大的,芳云的儿子,果然和他的父亲一脉同出。 她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她只是权势依附的寄托罢了,爱这种东西太奢侈,她贵为尚书独女,魏氏千金,穷尽一生也得不到半分。 可笑的是就算她死了,她的样貌活在画像上也要陪他们把这场戏做完。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了,世人只是知道魏尚书的独女、卢侍郎的爱妻是个狠毒的女人,杀人夺子,死有余辜。 卢侍郎病愈了,藏尸案与他无关,但日子与往日再不相同了。世人皆知卢敬涟只是个伪君子,而孝子卢勉清也只是个粗使婢女生的一个庶子,他最为敬爱的外公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他,连带着他父亲。 陆风渺和莲信坐在江面船上,夏夜清风拂过衣襟留下江水味道,一缕红线亦是随风飘过,被莲信握在了掌心。适时,一个衣着朴素的魂魄站在了莲信面前。 “大人,如今我已入土为安,劳烦大人引我去投胎吧。”那女子神色凄然,淡淡道。 “我本还疑惑为何不见你魂魄,不想你一直附在这个上面。这是……”莲信道。 “勉清护身符上的丝线。”芳云有了一点点谦卑的笑意。 莲信有些动容:“你才是你儿子的护身符不是吗。” 芳云颔首:“无论如何那也是我儿子。他长大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对了,你既一直附身在红线里守护你儿子,这样说来正房并无冤魂作祟?” 陆风渺一直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听到这么一句,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 芳云摇了摇头:“我知道画像上有很强的怨气,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 莲信和陆风渺本以为是芳云或是魏氏的冤魂之前常年徘徊于此,滋长了怨气生出了颜墨,现下却是全部推翻了。 那么,颜墨是哪里来的,她的怨恨又是哪里来的? 墙中尸骨。 两人应是同时想到此处,莲信收了芳云的魂魄还附在红线上,下意识地看了陆风渺一眼,却见他的面色白得可怕,两眼空洞与平时判如两人。她有些慌了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满是冷汗。 陆风渺咬着牙,血丝从苍白的唇角渗了出来,他这个样子,让莲信想到个奈何桥上的那个陆风渺,压抑着疯狂,却又在眼睛里写满了痛苦。 她很好奇,这个谪仙般的医神到底经历了什么。 “陆风渺。”莲信看着他,覆上了他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滚烫的咸腥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感觉到了那只大手反过来将她紧紧握住。 “血是不能喝下去的。”她的脑子里似乎闪现了这么一句话,一闪而过,但她轻轻将它讲了出来。 那一刻,陆风渺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在很多事情上,自己都像是一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 第35章 情字何解 也算不得是多少年前,一重风息天上飞升来了一个小仙。接纳的仙官见他着实不懂什么术法,对修道之事也是一窍不通,暗忖他是不是误吃了什么仙丹仙果升的仙,细细打量着,确是仙骨无疑,只是仙格着实低了些。 是以那仙君也没带他去九重凌虚天见过天君,直接给他分配了块地界派去做了地仙。这样的小仙,年年都有那么几个,地仙等阶最低,往往过不了后面的天劫也就羽化了,九重天上他们这些仙格卓越的神仙自然看不上眼。 是以,陆风渺自认自己活了二十八年,行医十数载,一向通透得很,却莫名其妙成了个地仙。 这事转眼一过,便是两千余年。连凌虚天上的天君也换了一任,陆风渺兜兜转转,还是在人间只愿做个寻常大夫。 他一向不看重这人或是仙或是神的身份,可他怎么就忘了自己是怎么当上的这个神仙。 也曾寻过命簿,也曾遍访人间,他活过的痕迹如同湮灭的魂魄,再不能寻了。 这厢地府秦广王殿,莲信已将芳云的魂魄交由了鬼吏,这才听闻孽镜台的孽镜又去历劫了。 然而周遭的鬼吏面色平淡见怪不怪的样子,就如同见到传说中的医神一次又一次地跟着莲信出入地府早已熟视无睹一般。这孽镜化灵也有个千八百年了,历劫无数,却总也过不去最后那道坎,倒给他们平添了许多麻烦活计。 莲信听闻此处,只觉头皮有些发麻干笑了几下,赶紧打道回府。说来,她如今只几百年的修行,但离天劫也不远了,自己不比孽镜天生灵物,她若是渡不了那劫只怕当场就给劈得魂飞魄散了。 而无妄城的小院子里,陆风渺负手看着那一池子的阴鲤。酆都最不缺的便是阴气,这一池子黝黑鲤鱼倒是肥肥胖胖长大了不少,可出水一露头便化出了凶煞的模样,委实算不上可爱。 莲信觉得陆风渺近日总是不大对劲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悄悄伸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她不懂医道,但那脉搏沉稳有力,自己的心也踏实了一点。她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呕血,又觉得他一个医神自己是白操了那份心。 “我没事,”陆风渺将她冰凉的小手翻过来握在手里,“我想以后平静了,就随你住在这院子里。” 莲信蓦然嫣红了面颊,却还嘴硬:“我本想把着房子送给如翡的。” “或者,人间,天上,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莲信抿着嘴想了想,人间的确不错,天上,说来自己都没有去过,“天上还是算了吧,听说天上的神仙都不是那么有人情味,也不大看得起我们地府。” “没关系,有我在。” 莲信第一次见到陆风渺的时候,他的样子是那样冷,看到了自己偏偏又装作不存在的样子,想来更是觉得恍若一场大梦。 “其实,能做个鬼差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以后去了哪里都没关系。我也知道做鬼差不是个长久的打算,见得多了,真的是连情感也麻木了。” 陆风渺将莲信额边的一缕垂发拢至了耳后,这个小丫头,总是让他觉得这样心疼。 与此同时,在二殿楚江王殿的油锅小地狱,油烟纷扰里出现了一个褴褛佝偻的身影,此处跪着等待炸刑的鬼魂众多,本就吓得噤若寒蝉,一见到这个人,更是惊得下巴也要掉了。 说这是个人,委实有些勉强,若不是见他一片血肉模糊中还有一双眼睛,真的是要误做尸泥一堆。早先身上附着的厚厚一层白霜已经融化殆尽了,故而这人身后所行之处皆拖着长长一路血水,但逼人的寒气仍源源不断从他周身倾泻。闷热异常的油锅地狱里此时竟是刺骨的寒冷。 如翡也不得停下了手中的笊篱,看向那人。看这形容,必是寒冰地狱来的,能冻成这幅模样,皮肉都龟裂开绽,想来是寒冰地狱最底层的红莲地狱来的。先入寒冰地狱再入油锅地狱,与阿鼻地狱又有何差?如翡轻叹,这人生前定是十恶不赦的。 一旁的鬼吏估计也是冻得受不了了,赶紧拿着大铁叉一把将寒冰地狱来的那人铲进了油锅里,锅里滋啦一声巨响,撕裂肉嗓的哭号撩拨着所有人的耳膜。 如翡照常扬起一勺油泼在他身上,那一声过后也不知是他已经哑了,还是多年寒冰地狱的煎熬让他习惯痛苦,此人并不像一般的鬼一般挣扎不止连连求饶,相反,他瘫在油锅里一双眼睛死死望着如翡。那双眸子并没有因为长年的煎熬而变得浑黄,应该说,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是双勾人的桃花眼。 这是个长着桃花眼的男人。 如翡也是觉得这事很新鲜,与那人随口道:“你若是还觉得冷,我可以让他们给你再加把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声音好似烈冬风声。 如翡听了只觉好笑:“我倒也想问问,你是干了什么好事,也在这里。”笊篱柄敲在锅沿当当作响。 那人面上实在是看不到什么表情,只是两片咬得血淋淋的唇嗫嚅着吐出了三个字:“如翡啊。” 如翡啊。 如翡僵在了那里,这人居然知道自己俗世的名字。还是很久以前,有个油锅里的鬼和她求饶,说寒冰地狱里有她夫君,她夫君叫做,江,江云。 她忽然心里有些慌,但更多地还是茫然,才想起来手里拿着名簿,果然是他。“你在寒冰地狱待了多少年?” 那人沉默了良久,低声道:“四百年。” 四百年,她在这油锅地狱也待了足足四百年了。有一瞬间如翡很想知道,到底是段如何的孽缘致使他俩过了四百年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可偏偏却是往事如烟一般,她如何寻觅也再不得半点痕迹了。 同样,眼前这人虽是她在世时的夫君,她也没有半分情感,罪令上的罚写得清清楚楚,她看着江云在油锅里没有半点人形了,却只关心锅下的柴火够不够烧,准备随时唤来红毛鬼吏再添上一把。最多再感慨一句:“这人的炸刑可真是长,一般人犯个错两三个时辰便足够,他却要炸三日,定是要焅成人干儿了。” 这种刻意,让她细想起来觉得有些可怕。 这日已过了吃晚饭的时辰如翡才回到家里,她推门却看到莲信回来了,与她对坐的是陆风渺。 “神君也来了,”如翡笑着看了莲信一眼,心道莲大忽悠果然有一手,看这样子该是将这医神大人栓牢了。 陆风渺点头致意,莲信笑道:“翡翠姑奶奶今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又像上次遇上了一批色鬼?” 如翡看着桌子上莲信做的一桌子黑黢黢干巴巴的好菜,挑了挑眉:“若是知道你今日回来,为了可怜我厨房里的一篮子好菜我也该早些回来的。” “自然比不上姑奶奶了,您是专业的。” 如翡看了看一旁端坐静听的陆风渺,咳了几声算是结束了她们这场贫嘴架,继而坐下来正色道:“今日的确是遇到了点事儿。” 莲信知道如翡的性子,她若能放在饭桌上来讲,必然有些缘由。“你说与我们听听,风渺不是外人。” 陆风渺垂眸一笑,与如翡道:“我自比你们年岁长些,或许帮得上忙。” “说来真的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正是这样才让我觉得更加奇怪了吧。我今天遇到我阳世时的丈夫了。” 莲信一顿,一口水差点没呛到。 “而且是在油锅小地狱,他刚从寒冰地狱服了四百多年的刑,这才转到我这边。”如翡叹了口气,“他喊我的名字,可我却几乎要忘了他了,我们还曾经有个孩子,可我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些?那我到底是为什么上的吊?” 陆风渺微微皱了眉,所谓断念咒的果报到底还是要来了。他比谁都清楚,强行封印的魔债会怎样将人一点一点吞噬,无法挽留。 莲信亦是稳了稳神志,问道:“寒冰地狱?莫不是红莲地狱来的?” 如翡点了点头:“正是。” “红莲地狱本是我老家,我熟得很,明日我便去走走,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什么老熟人,必然能问出些什么来。”她看如翡点头,又继而道,“亡者没有知道自己死因的,我身为阴差,也是半点不能透露,这是天道。如翡你既忘了,未尝不是好事,很多事知道得越透彻,反而越不好。情爱一类的忘记了,便是缘孽都了结了,所以才能重入轮回,不然孟婆汤是作何用的。当年正是因你看得空,秦广王才将你留下来的不是?” 如翡笑道:“你看看,这一套又是那些时候从地藏王那听来的吧。我本就不想和你们说的,实在是因为没太放在心上,我还寻思我是不是太无情了些,听你这样说,或许当年就是我太看得空了才不想活了,这也未可知,是吧。其实我是不知道明日、后日如何去见他,虽没上心,但是心里怎么就不大好受呢?” 莲信附和着笑了笑。这理倒是没错,只是忘了并非无情,更并非看得开,而是看得太过重,怨念太过深,才成了现在这样。当年道行浅薄,她并不深知断念咒的利害,这是她种得因。如翡也是嘴硬,口口声声说并未将他放在心上,怎会。 “不如我开剂安神药让莲信煎了,好好睡上一觉,或许困扰便能迎刃而解了。”陆风渺看着如翡。 “真的不用了,”她笑着,对上陆风渺的目光瞬间失去了反抗意志,“那好吧,我是有些焦虑了。” 饭菜并不可口,加之大家也没什么心情,晚饭并没吃上几口。 莲信坐在院子里,药香不断从厨房弥漫开来,抵消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和尘土气味。穹顶上并没有星星,更没有月亮,夜晚和白日也没多大区别,院子里的池塘水面如镜,反着屋内透过来的昏黄灯光。 的确,人间比酆都要美上千倍百倍,但人间没有她立足的地方。或许,也不一定。之前在两房山小院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涌现,熟悉的药香,熟悉的池塘,还有这种安心的感觉。 忽然滋啦一声,药锅里的药沸了出来,浇在火上,将莲信从神游中扯了回来。她这才发现,背后站着陆风渺,他神游得似乎比自己还要远上一点。 “方才忘了问你了,这药为什么要分两锅煎?” “因为有一炉是你的药。” “哦,这样啊。”莲信点头,这才忽然想起哪里不对,“我为什么要喝药?”莲信说完,又十分警觉地补上一句:“我没病。” 陆风渺笑了:“你这身阴气不能过久离开酆都,这药是改体质的。看你煎药便让你一起煎了。” 莲信嘴上不说,心里热乎乎的。 莲信自然知道陆风渺给的药一向非比寻常,但她着实没想到自己喝了那药之后居然燥热难忍。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她还尚且能安慰自己,改纯阴体质的药喝下去有些反应也是正常的,但忍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实在是熬不住了,只着中衣随手披了件外衣便要出门去,她实在想念忘川的水了。 奈何桥上永远人来人往,自己这个打扮跳到忘川里成何体统,但她此时脑子已要烧成一团完全顾不得了。她走路觉得脚下也如踩了棉花一般,刚要将院门推开,忽然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自己的腕子,她一甩,整个人却被拉进了那个怀抱里。很凉爽,淡淡的药香,那是,陆风渺…… 陆风渺听院子里有动静,这才发现了莲信不大对劲儿。她的手总是凉的,然而此时浑身却像是着了火一般,他触碰到她的地方迅速红了起来,但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而莲信另一只小手却忽然探进了他的衣襟,触碰到了他的胸膛。 “跳得好快啊,这里。” 只隔了薄薄一层皮肤,血脉近乎贲张。 莲信无心,无脉。陆风渺想,自己可能是开错药了,但这药怎么会有这种药效。 莲信将陆风渺紧紧圈在怀里,脱口而出。 “陆风渺,我想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误诊是可怕的,代价是惨重的。 第36章 末枯横祸 四重天乃是归若天,月轮之上的妙元池透过了三分皓光,明净无波,寂静了近乎千年。 仿佛还是昨日,大片妖娆的红莲映着透过妙元池水的月光,芳华曼妙,自归若天泯陌一路盛放到寄云台。就算是天罚的七十三道天火燎尽归若天,映得绝尘天上月色赤红,还是不如她盛放时那样热烈吧,陆风渺微微失神。 沁凉的池水饱含着月光的至纯阴气,忘川水较之亦是弗如远甚。任由此水漫过衣衫,陆风渺只是看着她绯红的面颊之上,那湿润的睫。莲信急促的呼吸终于转为舒缓,陆风渺方才想起来忘了给妙元池罩个结界。这个地方,太多的森严等阶,委实不如下界富些人情。 莲信只觉得周身清凉,有一个怀抱,将她拥得这样紧,有些微微透不过气来,却格外地让她觉得安心。这样熟悉的感觉。 她还记得自己方才与陆风渺说了轻挑之语,有些羞赦,却不悔。再想来,却不知后来怎样,自己又身在哪里。莲信觉得,多半是陷入了什么梦魇。这样明知是梦却不能醒来的梦,可见自己魇得挺深,原来曾无数次梦到身陷往轮塔受尽业火烧灼,现在一片见不到底的漆黑,却令人更为焦灼。 莲信只觉得,还差些什么,比如——腐朽的味道。 轻柔的水声,有什么在腐朽成泥化作尘,而她在这样的拥抱中一点一点成长,再支起一尖新叶,或者,擎出一杆花苞。 自然,自己现在不是一株莲了。 恍然清醒。 眼前一点点清晰,她只看到了陆风渺低垂的眸在对上目光的那一瞬多了光彩。四处是皎洁的冷光,却不似人间月夜的柔和,莲信瞬间意识到,这里该是九重天。然而眼前这个人,逃避这里的时间比她的生命还要长。又还需再问些什么,她都明白。心下无言,只是张了张嘴: “天上果然很美。” 她未曾料到,陆风渺会附到她耳边,说了一句比这动作还要让她心惊的话,“你既说要我,我已记下。” 莲信大惊,仔细看了看陆风渺的眼睛,又暗搓搓掐了自己的大腿,刚要张口,却听陆风渺继续道,“那药力与你体质冲撞,你先在这归若天稍加调养,我加了结界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不妥的。”语气与方才那句一般令人不可反驳。 “那,如翡那边……若是她再一时想不开,解了我许久前下的断念咒,我怕,她性子那样烈,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断念咒施与怨灵本就有违天道。如翡因业障若是化为厉鬼永坠无间地狱,就算是你动了恻隐之心万般阻拦,亦不能改变这结局,只是将自己牵扯进去。那姑娘的确是个性情中人,你送与她的安神药,我已私自加了玄玉粉,后来如何,也只能看她造化了。” 莲信听闻此言才算是稍稍安心,天河玄玉是这天上地下稳固元神一顶一的神物,寻常贴身佩戴便可保人不失了神识,陆风渺竟舍得磨着这样好的东西,如翡也该无虞了。如翡这段孽缘,哪里能够理得清?你欠我的,我欠你的,追究起来,不过是再让人心口一刀一刀伤下去罢了。 莲信想到这里,暗叹自己何尝不知那隐隐约约出现的雪染该和自己有极大的联系,能让陆风渺受伤至此未愈,又何尝不是孽缘,与其摆得清楚,不如这一世活得干净些。 前尘往事,何须再提。 莲信自认自己虽只数百载的道行,既无心,从前又未动过心,却对这情爱之事,颇有些见解。在人间看遍无数生死,学到的最基本的,便是珍惜眼前人。 那厢无妄城里,陆风渺的安神药似乎是下了十一分的药量,如翡足足睡过了两个时辰。醒来昏沉,莲信不在,她草草洗了把脸,心中莫名有一丝空荡。漫不经心行在路上,居然看到有人在摆布偶戏。 她每日上工去得及早,从未赶得上早市,本就爱看个戏文,今天偏又心情不佳,索性撒了几个铜板也坐了下来。 那样做工粗糙的人偶,大喇喇的针脚横七竖八地躺着,还需人费了心还能看出来哪个是小姐,哪个是书生。可这样的戏码真的是演了太多了。 如翡听着慢吞吞的戏文,纤长四指扣在合抱胸前的臂上,对那为了书生要死要活的小姐颇为不解。 “说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笑君心非我心,乘龙更往瑶池去,踏碎芳心……”那小姐哭得梨花带雨,看戏的人连连唏嘘。 如翡实在看不下去了,索性挤出了拥挤的人群,随手买了一小纸包姜片糖,去了秦广王殿。雪白的糖霜渍在姜片上,入口只觉清甜,倒没掩住半点辛辣。如翡喜欢这糖,却不知此物和她本是一个性子。 她还未到油锅小地狱,只听哭声吵闹声嘈杂到了极点,心头暗暗觉得不对劲儿。待她进了门,才看到狱内乌烟瘴气,八丈长的油锅翻倒在地,倾倒的油将狱火引得遍布四处,火光映着鬼魂鬼吏被烧灼得痛苦到扭曲的面容,如翡心中一惊。 火浪翻涌刺伤了如翡的眼睛,她掩着口鼻向里望去,隐约看到一根颀长的兽角,她这才想到阿鼻地狱门口的末枯该是此般模样。末枯嫉恶如仇,最喜食恶魂,可它到底是怎么跑到了上面的油锅小地狱来,如翡皱了眉头。 她也顾不得细想这样多,连忙催发了自己那点微末的法力,聚了忘川水于火焰之上,直到法力耗尽,水瀑倾泻而下。可她忘了这油本就是要飘在水上,以水灭火虽是消减了火势,但依旧四处烧灼。 如翡脱了力,蔓延的水携着火苗一点点向她逼近,这场景,看起来未免太过不真实。她只觉得这一切恍然若梦,如果不是莲信引了莲灯将狱火收尽,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江云的魂魄被末枯撕扯着吞于腹中,一切真实得有些可怖。如翡只觉得身上被火烤出的火辣辣迅速撤去,转而是麻木的钝痛。 那个人是与自己有一世纠葛的夫君,她还没来得及理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就亲眼看到他魂飞魄散了。 末枯神兽,阿鼻地狱多少恶灵散于它口,自然也不多油锅小地狱这几个。 莲信自然没见过那江云,只以为如翡受了惊吓,暗叹还好自己不放心来看看她。如翡手上收拾着天翻地覆的刑场,却因失神手下没了条理。 “原以为末枯那家伙被罚去了守阿鼻地狱能磨磨性子,不过看来要让老虎看门还是实在要不得的。”莲信撇嘴,看着末枯被地藏王菩萨座下的尊者牵出了门去,倒是有些难得乖巧的样子。 “是吗……我倒是第一次见,只是看那刺角,就知道必然是末枯了。” “听说九重天有位神君历劫时来了咱们这与那末枯缠斗过,也未占了上风,它那角着实厉害。传言,就是传言哈,魔族曾有位少主乃是生于末枯之腹,也曾自诩是万千恶灵凶煞之气所凝,也不知真假,不过这末枯的确是爱吞食恶灵来着。”莲信不想如翡提及江云的事,拖着话说了许多,却不想弄巧成拙。 如翡的脸色更白了三分,向来明媚的眸子也蒙上了失落神色,但也没多说什么。 油锅小地狱翻了天,除却误了整整三日的工,一番清点下来更是遗失了一十七条魂魄。自然末枯擅闯为这事负了大责,已被锁于阿鼻地狱番尘骨岭,可秦广王座下出了这样的事,如何不追究一番 那日监守油锅小地狱的判官皆领了罚,扣了三年俸禄,谁又知有好事之人将如翡告了上去,说如翡擅离职守,以致油锅那样轻易被末枯撞翻,引起了火势使全局失控,还说如翡罪不可恕。 这话说得好生厉害,如翡迟到失职是不能否定的事实,可问题关键是即使如翡在场,也无论如何不能逆转此局面,如今有人几句话的功夫,错失便过半落在了如翡身上,更令她不能出一言辩驳。此话一旦落了实,如翡面对的可绝非罚奉这么简单。 秦广王本就是耳根子有些软,又听那人说的还算在理,自然要降罚。如翡是鬼籍,折去修为或者从阴府除名这样的罪罚显然不适合加在她身上。莲信自责是自己给如翡的安神药害得她迟了到,也知道有人从中作梗要如翡吃亏,可也只得在一旁为如翡说了不少好话。秦广王叹了口气,惊堂木一拍堂上再无人敢言。 “沈如翡,本王记得你当年说不愿再入轮回,如今你在阴府办事不利,可是忘了当时之言?现判你重入轮回,你便拿着自己的生死簿去轮转王那里准备投胎吧。” 秦广王此话一出,也无人敢反驳。莲信看着如翡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想不到这事竟然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真是场无妄之灾。 如翡除了在江云那事上,也是素来洒脱,她倒觉得如今罚她一碗孟婆汤对自己来说也是件好事,便叩首认了。只是有些遗憾,自己前世的那些过往如今真的要散了。 莲信携着如翡的手,走在往生路上,她知道过完这一世,如翡就会回来,短短几十年,对她们来说也不算很长,但离别终归是酸楚的。 后来她和陆风渺说了此事,才确信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当年下在如翡身上的断念咒,必然会随着孟婆汤的药效在轮回中解开封印,却因着如翡的新生不会对她造成损害。待到她再入地府,时隔一世,她与江云的纠葛也算是彻底如烟了。 如翡唇角轻挑,只觉得自己多年活得有些糊涂,很多事情她自以为看得开却实在不算看得清。她只盼自己下一世能得一剔透心,再回阴间也不会留一身糊涂账,仰头便是一碗孟婆汤滑落喉间,记忆抽离的感觉让她觉得有点心慌。 曾经多少次好奇这孟婆汤的味道,如今实实在在喝到嘴里,如翡才知道这就是忘川的味道,腥冷而咸涩。 莲信看着如翡的身影越行越远,想到那年自己初见如翡,留仙裙蒙血挂于梁上的样子,也是心中五味杂陈。 她答应了如翡,这一世凡尘不相问亦不相寻。如翡说,毕竟凡人活得伤情且愚蠢,是过于正常的事情,等她明白了此事,也该到了绝命之时,那时候,莲信再来接她,便再完美不过了。 莲信暗叹,若是不遇到江云,如翡这般女子,又怎会那样伤情。 可是孽债来了,又有谁能躲得云淡风轻? 第37章 两生花现 九重天上。 莲灯缓缓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散至极远处。 陆风渺站在妙元池边出神,竟不知莲信已在远处看了他许久。 他原来也爱守着妙元池饮酒的,那时漫天红莲开遍,人人皆道他是醉心逍遥。已不会有人记得,甚至连当事之人也不愿再提,他是那样在意一个人,却不显露半点心迹。即便是这样维护,误解仍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膨胀腐坏,一直到了腐蚀根基的地步。 他与雪染,两相误。 “如翡重入轮回了。”莲信叹了口气,语气不喜不悲。 陆风渺转过身来,看着莲信微微颔首,“你该了解如翡的心性,这对她来言或许不是什么坏事。”他对于莲信方才的消失毫不意外,本来也是他在种了印伽任她出入九重天的。 “她也是这样宽解我的,好像最想不开的,反倒是我。估计那江云受完了刑罚,这时候也已投了胎吧。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芸芸众生,还是希望他与如翡这辈子再不相见了。” 陆风渺微微皱了眉,莲信却没看到。 其实天底下的确没有这样巧的事情,莲信不知江云已被那末枯兽吞入腹中了。恩怨如何,也便只能就此作罢了。 九重天烟云飘渺,殿宇楼阁多是绝尘味道,若还有哪处比得上人间王宫的富丽堂皇,除却凌霄天的天君府邸,便是晓箴天离陌神君的太炎殿了。先天君羽化之后,离陌便彻彻底底成了这九重天上一顶一的富贵闲人。 上古神族大多凋敝,除却天外天那两位尊神,也不过龙族凤族。如今三界太平得久了,仙风未免也逐渐松弛了下来,花会酒会换着法儿开了一场又一场,岁月漫长,讨个乐子罢了。 隐曜天上,本是一场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花会,来的也都是闲散得不能再闲散的神仙,半日之间,九重天上有了新鲜谈资——陆风渺,回来了。自然,那些飞升不久的小仙尚不知那位风渺神君是何许人也,资历老些的神仙却要面面相觑了——传闻风渺神君贬下九重天去,怎的时隔千年以神君的身份回来了。 千把儿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又被翻了出来,芷芳斋的糖渍果子一向是配着闲话咽下去的。 那日好巧不巧莲信正坐在斋中一角,边将九重天上的幽若茗作白开水饮,边等着自己那包糖莲子,在她记忆里陆风渺似乎就只吃过这样点心。可能是自己在这九重天上实在面生得很,她等了许久也没轮得到自己那份,索性闲话就茶水。 “近来绝尘天课业繁忙得紧,唉,隐曜天的芙蓉花会都没来得及去,仙君,听说出了什么大事?”青衫小仙看起来倒不像课业压身的样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竟还不知吗?日后你们在九重天行走,见到那风渺神君还须得行礼喏。老夫我那时候也有幸与风渺神君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候他还是个仙君,地仙飞升来的,仙姿能如此绰约的着实不多。听行非君说,他见了风渺神君竟一时不敢认,想是如今脱胎换骨,该是何等丰神俊朗。” 莲信抿了嘴角,这通大夸特夸放到陆风渺身上倒也不算离谱。本是她一句无心之话,说陆风渺可还守约,能否带她四处走走,这九重天这样漂亮,不好好看看岂非白来一趟。于是乎陆风渺牵着她的手就逛去了隐曜天的花会,倒让莲信不明白妙元池边的结界意义何在了。结果到了芙蓉花会,就成了陆风渺去酆都一般的奇景。陆风渺真是个神奇的神仙啊。 那白发白须仙者一说完,桌边的几位女仙便有些不淡定了,忙问这风渺神君可有家室。可见九重天这些年来不但仙风弛了些,连人情也变得旷达不少。 “从未听闻,”一语方落,那老仙敛足了笑意,卖足了关子,才继而道,“可那日芙蓉花会上,与风渺神君携手而行的女仙着实是容貌出尘。听说啊,听说,那人身上气泽至纯,还不知是晓箴天之上的哪位仙子,便有人说啊,风渺神君该是恋上了下凡的仙子这才愿意重返九重天的,毕竟,这都多少年了,你们可曾见过风渺神君?” 一盆凉水滋啦破灭了一片小火苗,众女仙虽失望却也只是低眉,倒是隔壁的莲信呛了水咳得面红耳赤。方才说得眉飞色舞的白头发仙儿看了一眼莲信,似乎忖她失了风度。如此一来莲信更加哭笑不得,这人明明才将她夸上天去来着。 好在一桌人倒没让莲信扫了雅兴,瓜子皮果核越摞越高,又有人问了一句为何这风渺神君千余年不愿重返九重天,以致竟无人知晓他升了神君? 这问题算是所有人心里都要存一个,可说来或许也简单,风渺神君他愿意如此呗。实乃废话。 论起来,仙者并非什么仙寿恒昌,自有千年大限,可一般来说遇上什么劫数熬不过或者犯了什么天规失了仙格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人飞升为仙本就有逆天道,种种禁制在身要的便是仙者不能因能力强大而得意忘形。可能也正因如此,“雪染”二字几乎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古老禁制,它的存在就意味着对飞升为仙者的否定和耻辱。 白发仙只是叹了口气,说与风渺神君在之前的天地浩劫中损耗了元神,或许是择个凡尘的灵气充盈之地闭关去了。 这猜测何止是漏洞百出。 莲信其实也好奇得很,不过听得不明就里也便罢了。她对于陆风渺的诸般往事总是有意躲避,倒像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脆弱到了这种地步,一点不堪的往事便能将脆弱的感情基础彻底冲散。 她既知如此,又何必为之,希望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拿了糖莲子,回太炎殿去。 指尖乳白圆润的莲子上恰到好处地凝上一层雪一般的糖霜,轻盈的沁甜之中却总带着淡淡的苦涩,像他身上的药香。说起来莲信吃莲子这事,初成人形的时候自己的莲子还真是没少吃过…… 莲信忽然停了脚步,因为她此时脑中的回忆并非在红莲地狱,而是一个荒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莲叶射进池中,水里漂浮着点点微光,绿绿的茎条就像是水下的树林。 咕噜噜的水声,仿佛来自她生命的伊始。 难道雪染的记忆要回来了吗?莲信有一点失神。她并非是怕,一切唯心造,这佛偈听得太久了,自己纵使是个食古不化的性子也该通透些了。她只是感觉有什么在推着自己一步一步向那个地方走去,她再怎么逃避终是殊途同归。 这样想着,脚下的云倒是飞快,一抬头已到了离陌的太炎殿,紫光闪闪的,在这清雅的晓箴天上别提多好认。她和风渺并不会在九重天久居,暂住这里也算方便。陆风渺说她至少也得在妙元池泡上月余。酆都的差事托付同僚帮衬着,她在这等着如翡倒也不算过得漫长——毕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碧空上云卷云舒,十八个年头似乎也就是一段小住。 冬阳明朗,檐上融雪顺着闪光的冰凌汇成一滴,坠落,打在白玉石板的孔洞上再次成冰。 一盏紫砂七分香茗,袅袅水汽后是一双低垂的眉眼,长睫轻轻颤动。少女心中一团乱麻,面前之人这般俊朗,倒叫她觉得更难启齿了,一句话在心里反复嚼得没了味儿,因她也不知这人到底能不能信,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门窗皆开,丝丝缕缕的风卷去了身上的最后一点暖意。 对面座上的男子随手翻了书页,声音伴着水滴声有点空灵味道:“既来了此处,必是有难处,姑娘若是难言至此,我又何苦强求。” 那少女听出送客之意,身上的颤抖再也掩饰不住了,下唇已咬得有些发白,终于开了口:“我未婚夫弃我,我只想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那男子将书扣在案上,扫了一眼对面之人,满上了自己的杯盏,“他自弃你,又找他何用?” “先生……镜月先生乃是妙士,说出之言必然应验,先生不要再与我说笑了。” “有这奇事?”镜月一笑,“我竟不知。若是你未婚夫弃你,可见也非良缘,留他作甚?” 少女脸上僵硬的笑容散去,一张小脸由白变红,满心疑虑落了实,暗忖着这方士着实是个油嘴滑舌的骗子,十两银子便值当是喂了疯狗,愤然起身便要出了门去。珠钗叮当作响,她一脚刚迈出了槛去,就听到背后飘来轻慢一句:“有身子的人了,怎的做事还这般鲁莽。” 她恍然觉得头脑昏溃,一时定在了那里,进退不得。檐上一滴雪水适时滴落,穿过衣领落在了她雪白的颈后。 汗毛直立。 “怎么站在檐下了?你自不信我,也没什么关系。豆蔻的年岁,婚约在身却和别的男子有了珠胎暗结之事,的确是有些麻烦。若换作了我,也断然不会与一陌生之人直说的。编这谎话,倒还有点头脑。” 那女子想回头,一迈腿却发现腿脚软得脱力,几乎跌在地上。 镜月挑着炭盆里烧得火红的炭,又不紧不慢道:“可我看你是找错了人,不如去寻个江湖郎中什么的,托他走险卖与你一剂落胎药,我却没什么可帮你的。对了,你还需得动作快些,一来显了怀坏了你的名声,再者,月份大了落起胎来若是血崩了便更不好了,你说是与不是?” 少女面无血色,重重跌在了地上:“我夫家日后会不会得知此事而休了我?” 一般男子若是见了此般梨花带雨总是要心发软的,镜月倒像是见得厌了,只是敷衍道:“我又如何知?即便如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再嫁便是了。” “……” 那女子没了话,眼泪鼻涕一把,哭得粉黛不堪。镜月托着腮冷眼看着她哭,少顷又握起了书卷,“山上寒气重,你坐在我这地面上哭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尽早起身回去,趁着天色还早。山上是有狼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哪些?” “我……连我也只是疑心而已,不敢找郎中看过。” “很重要吗?”镜月忽然将目光移到那女子身上,“最后送你一句忠告,也算对得起你那十两银子——日后嫁入夫家,断了自己那点心思,井里的水,院中的花,这两样事物你若死前得见其一,近边地狱有你一席。” 自山中云边寺从来三声钟鸣,伴着镜月的声音冲击着她的灵台。 江晴的泪凝滞在颊上,一双眼睁得极大,吓得不轻的样子,最后还是自己爬了起来,强装没事的样子脚下不稳走出院门,上了门外侯着的轿辇。 天语阁,她不过是来此听大师讲禅而已。 马蹄声渐远,地板上的泪滴很快就被穿堂而过的风扫干了。 镜月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若非这身子还需得参汤吊着,这些人他半个也不想看一眼。 有时他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就想,要是永永远远就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山上,多好。 那是在他还没遇到竹音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开始双线走了。 ps.附奇葩设定表一份: 九重天外加天外天三重 1 风息天 2 落星天 3 绝尘天 4 归若天 (妙元池在这) 5 离妄天 (锁妖塔在这) 6 隐曜天 7 晓箴天 (离陌住这) 8 渺凡天 9 凌虚天 (管理阶层) 10何旻天 11 莫行天 12 观皓天 并无考证,纯属胡诌…… 第38章 经吾之眸 那日归若天上起了雪。灰色的雪。 莲信正在妙元池中调息,带她回神时,方觉天幕阴沉,却不是因为云层积压,而是自离妄天处落了雪。 落至掌心,瞬间虚无,只留下森森的寒意。说是雪,更像是纷纷扬扬的纸灰,飞舞在丧礼灵前的那种,打几个旋儿,就烟灭了。 九重天上岂会有雨雪之事?恰好陆风渺今日没随她来妙元池,莲信近来因在此修养功法进益不少,索性踩了个小阵法,直飞上了那灰雪的源头。 果不其然,那东西是从离妄天出来的。朦胧仙雾在离妄天极稀薄,是以景物更带了三分肃穆,四周也都是庄严殿宇,风格与别处的楼阁大不相同,古朴而又毫无生气。莲信逆着灰雪的方向寻迹,只见中央一威严的高塔,四周皆是汉白玉的华表,也得几十座,雕着繁复的文字,莲信竟一个也不识,想来该是咒术。 淡淡的青色光芒自塔基游走,至华表处结为光圈,向外如海浪般翻涌,轮回往复。而塔尖处阴翳气泽积压,大团灰雪如扯絮般溢了出来,甚于漫天大雪,穿透法阵向下的归若天飘落。 这便是离妄天锁妖塔。天上地下若还有那么两三处可关乎三界安危,除了一十二天观皓天,这锁妖塔也必占一席。莲信虽是冥界差使,也知上古神祉近乎倾尽阖族平息了一场场毁天灭地的浩劫,将四海凶兽并残害生灵的妖族魔族羁押在这锁妖塔中。 可如今……既然锁妖塔生出异象,为何此处仍是这般景象——非但无兵将驻守,就连看守锁妖塔的仙使都不知去了何处。这无边无际的离妄天上竟似乎只有她一人。莲信不知是不是自己少见多怪了,也不敢冒冒然闯进阵去,立在那处看了一会儿,也便离去了。 她坐在太炎殿的一处小亭子里想着日里所见,手里玩捏着白玉的茶盏,茶水凉透倾洒了大半竟也不知。 再有,陆风渺为何还不回来? 云层之下,星转水流,当年镜月吃桃吐在门口的果核也长成了碗口粗细的小树。 他近来身体愈发不好,风湿蚀骨,膝上关节早变了形,又赶上雨季,终日痛痒叫他死的心都有。 可惜他死不了。 这些日子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赶上一日难得放晴,身上痛楚好些,便支了根青竹竿下了山去,想找个身上背的人命还算少的大夫看看。 镇上人太多,镜月怕自己见了晕死在街上,想着竹竿都撑上了,干脆寻了块白绸把眼严严实实围好了,才算眼不见为净。 他觉得做瞎子也有件天大的好处,比如别人见了他总该避让些,这是他太久不下山造成的见识短浅。如今世风日下,用街上那些人的话来说:“你一个瞎子上什么街。” 是以镜月在路边暗暗发誓,日后他就算是瘫在了山上,也绝不再下山半步。这话说得不错,瘫都瘫了,还下个劳什子山。 这般折腾,只因着镜月平时见人,绝不能太多,多过十个,他便觉得自己就可能有性命之忧。没办法的事。 镜月游荡了半日,县里两大药铺的坐堂大夫都把他吓跑了。他拉下丝绢眯着眼只是瞟了瞟,便白了脸色。若不是看那些人坐在药铺,他可能会误以为是诸如杀手刽子手一类的。这些倒也轮不到他来操心,问题是把他治坏了他又死不了,镜月如何敢去。 晃来晃去,这镇子不大,居然有座悯生祠。镜月心一横,无论这大夫医术如何,就是他了。下山一趟不容易,他若再这样挑下去,怕是整个郡里也没半个他看得上眼的大夫。如此一来,不看也罢了。 他候在堂里,听周围人说话,听伙计的唱方声,嘈嘈杂杂,忽然有一女子与人交谈,又自己念了方子。她声音不高,字却一个字一个字落进他耳朵里,不同于娇滴滴的女声,倒有些微微沙哑的成熟韵味,过耳难忘。 半盏茶间,自外边闯进一人来,大呼小叫的,说是老爷有请,让陈大夫赶紧随他去府里。那人携来风扑在镜月面上,紧接着听到里面的患者斥责那小厮乱闯。谁知小厮张狂得很,居然开始往外推搡这些病者,镜月本来就站得很是煎熬,有人一挤他,竹竿一时没撑住便重重摔在了地上,竹竿硌在肋下,疼得哼不出声儿来,感觉一身老骨头都散架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可任尔放肆!”全然不似刚才的低沉温和语气,这年头敢当众出言的女子的确不多。 “你一个妇道人家,把手放开,呦,还是个小寡……“ 一声清脆的耳光。 “女子如何?你不就敢欺负个老丈瞎子,我虽是个女人也看不过去了。索性姑奶奶我也较了这个真儿,倒牵你去县衙问问尔等狗仗人势的东西该不该为祸乡里!” 镜月还是爬不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却是心里好笑,亏他以为此女是个贤淑妇人,原是个泼辣货。 四周人随声附和,那小厮恼羞却没了气焰,只得挤出人去,不忘恨声道:“小寡妇,日后有你好日子过。” 待镜月哆哆嗦嗦爬起来,风波已经散去,只是在众人的低声话茬里,将那冯员外的列祖列宗好好慰问了慰问。 见了那大夫,镜月还颇为自信他那参汤养着的身子应是无甚大碍的,多年肺疾暂解,只是风痹重了些。 指搭脉上,那老大夫沉吟了良久,问镜月多大年纪,是怎么来的。 镜月说自然是走来的,腹诽他外表该是二十多岁这件事很难看出来吗。 大夫说了句奇了,便不再说下去。 镜月沉默,疑心这大夫也不怎么靠谱。 那大夫怎敢与他明说,他这脉象正中七绝脉象,命气若无,若是平时得见,那人家中已是备好灵堂了。 一直到拿了药方出来,镜月站在药柜前杵着竹杖只觉得莫名其妙,好像连抓药伙计唱他的方也是吞吞吐吐。药味开得也奇怪,有些莫名其妙觉的熟悉,他说不清。 镜月倚在柜边犹豫着这药到底还要不要吃,毕竟银子虽好赚,吃坏了药却是麻烦事,寻思着要是实在信不过干脆就不买了。药包放在柜上,抓药伙计忙得脚下生风也根本顾不上他。 就在犹豫的这点工夫儿,脚步声匆匆,那女子居然又回来了。“我这记性啊……”她嘀咕了一小句就又走了。 镜月听着不明就里,却想通了这药还是要买,否则还得去临县寻医。他把一串铜板放在柜上,再摸自己的药才发现居然没了。 “那个,你看见我的药了吗?” “就放那了啊……坏了,一准是让刚才的洛家小姐拿错了。”伙计一拍脑袋,“洛家就隔两条街,你快去寻,你那药别人喝了是要死人的!” 镜月听了这话,愣了一下。 “快别愣着啊,我这边的活儿实在耽搁不下啊。” 镜月拖着一把烂骨头,站在洛宅门口时,灵台中那句话来来回回挥之不去,什么叫会喝死人。还有那洛家小姐更是不靠谱,出来买药光记得打架了,连药都丢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不靠谱之人。听人说她是个寡妇,可还被称洛家小姐,想来正是住在娘家了。 扣门三声,大门启开。 “有劳通传洛小姐,她在悯生祠拿错了我的药。” “我就是。” 镜月挑眉,这是什么大户,居然连个门房小厮都没有,简直胡闹。 “还请把药还我。” “这位先生是不是弄错了,我的确是把药落在了柜上,你是不是……” 弦外之音,镜月似乎又听到了那声瞎子…… “哦,信不过我这瞎子?” “哪里话。大哥虽有眼疾,不如随我进来,咱们拣看拣看药材,是谁的药还不清楚吗?” 镜月默许,虽然这话说得极其自相矛盾。 他也只好跟着女子的脚步声进了院子,找了个座歇了脚。镜月觉得这宅子该是荒得很,几乎没有什么人声。 女子很快便回来了,携来的风也带着药味。拆纸声窸窸窣窣,闻那女子道:“我虽不太识草药,可这明显是陈皮,这是茯苓,这是……算了,大哥,我这药也熬了不是一次了,兄长病重,还望大兄弟你多海涵我照客不周,您再去药铺找找吧。” 镜月还没把凳子焐热,那女子已拽着他的袖子将他拉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趁着家嫂没回来,劝你还是快走吧。” “你这妇人,真不怕给你兄长喝错了药害了他的命,这分明是我的药。”镜月不悦。 “我看你是去看眼疾的吧,年岁也长不了我几岁,我倒问问你,你,你可知这是帖续命的药?”那女子这话后半声似乎有点哽咽。 镜月愣住了,怪不得他觉得自己的药方这么耳熟,原来和那女子的方子,可能之差几味药色。而自己的病,居然到了这么重的地步?怪不得……遂脱口而出:“你何不早说?” 镜月这话是没怎么经思索,他察觉到了自己失言,眉头微皱,覆在眼上的丝绢却被人一把抽了下来。 “戳人痛处便如此随便吗?”四目相对,女子沉默了一瞬,“你,真的是瞎子吗……”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还是有点微微刺眼,面前女子一身素衣,并无妆饰,一双明艳的桃花眼此时微微带着错愕。而他有着一双墨色的眸子,是人间仅有的深邃明透。 镜月的目光凝滞在了此处。女子在他面前木讷地挥了挥手,他还是愣在那。 “对不起啊,我并非有意的。”女子低声致歉,踮着脚将手里的丝绢又给他草草系了回去。 镜月面无表情,一把又将那丝绢扯了下来。 “实在对不起,我叫洛竹音,今日是我唐突了,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公子尊姓大名……” 后面的话,镜月已经听不清了。在丝绢抽去之时,他除了看到了眼前的女子,映入眼帘的,还有那双眸,蓄满了泪,忍着不让它们滚落。她的手上满是血,或者说血从她的指缝涌了出来,她颤抖着蒙住了他的眼。 那个角度,该是他躺在她怀里。 眼前大片的白,映衬着令人眩晕的满目殷红。本不该见到这些的。 他记得,这样的例外只出现过两次,这是,第二次。 第39章 今之忆昔 放在十几年前,洛家也是这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洛老爷虽只是个举人,又兼早年仕途不顺,但后来辞官归乡置办产业倒也发展到家大业大了。洛闻赋虽算是半个商人,毕竟多年圣贤书熏陶,为人谦谨,也从未纳妾。先夫人给他添了一儿一女后蒙病早殁,长子洛馥成家不久后,洛闻赋的商船遇上了海难,一世辛劳落了个尸骨难寻,加之多半家产投在货船里面,还要抚恤佣工家属,洛家几乎是一夜破败。 而洛竹音的亲事是早就订好了的。那时洛家遭祸,洛馥只怕丁家背信弃义要毁了婚约,直到出嫁那日丁家的轿子停在自家门口,他这个大哥才算是放了心。 所谓祸不单行,竹音嫁过去不足月余,丁家的那位少爷就夭亡了。洛馥这才算明白为何丁家半点不提退亲之事还提早了婚期,他们家只是为了竹音嫁过去冲冲喜,若是能留下点香火更是正中下怀。 竹音十六岁的时候,守了寡。 洛家夫人去得早,洛闻赋也是终日繁忙,是以竹音算是她大哥一手带大的,洛馥自是极疼爱他这个妹妹,如今丁家做出如此卑鄙之事,也算是自己不察,害了妹妹一辈子。他不顾妻子江氏的阻拦,一意高抬大轿将竹音接回了家。 本来以为苦难的日子总得有个头,谁又知洛馥妻子江氏自入了门算起,十年间也不曾有孕。洛馥是极厚道之人,虽也心急于洛家香火,却不曾因此动了休妻的念头。几年前洛家尚还有些亲戚走动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劝洛生哪怕纳个小妾继承香火,洛生不置可否。 江氏知道了这事,与洛馥大闹了一场,连带着骂了竹音晦气、吃闲饭以致家里不好过。洛馥盛怒,扇了江氏耳光后急火攻心昏了过去。江氏赌气不去延医,一直到了转日竹音去给兄长问安才发现此事,可毕竟迟了。 自此之后洛馥便不能理事了,家中的境况也日渐衰微。 洛馥多年病着,吃药的钱有时还得找亲戚借些,但也还能勉强还上。江氏常回娘家,家中仅竹音一人支撑,有些恶亲戚便仗着竹音势弱来洛家讨债。姑且不论那些钱竹音一笔一笔都还上了,单说那些药钱,又能有多少?无非有人借此搜刮罢了。不出几年,洛家便除了家宅的房契,也不剩下什么产业了。 与此同时,洛馥的病也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即便是每日汤药不歇,只怕也维持不到月底了。 可竹音不信,也由不得她信与不信了。 竹音自然也知道,在街头巷尾凑一块嚼舌根的妇人嘴里自己这丧门星是如何如何祸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相公,如今连大哥也要克死,还腆着脸住在娘家。 她若还是十几岁时新守寡的小姑娘,听了必然是要掉眼泪的,但现在若有谁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她必然是要怼回去的。 其实这些话说得最多的正是她大嫂江氏。 这样的日子便如一只飘摇的小船,无依无靠,将随时逝于汪洋。何尝像她父亲一样。 直到那天她遇到了一个瞎子,说来也奇,她从没见过眼睛生得这样有神的瞎子。可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分明就是瞎了。 竹音还记得那人阖了眸,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说眼睛不妨事,还找她讨了方子要回悯生祠问问,又说这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后还是不要相见为好。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听到门外有敲门声,打开门时,门槛前放着一堆药包,压着自己的那张药方。 竹音有点鼻子发酸,看了看路上半个人影都找不到了,她笑叹,这痴人买这么多药做甚么,明天郎中复诊肯定要换方子了。 过了申时,江氏才从河东的娘家回来。竹音从灶房出来,见她大嫂眼睛有点发红,明显是刚刚哭过,阴沉着脸,看见竹音只是瞥了一眼,也没应那声大嫂便自顾回了自己的屋子。 竹音知道大嫂在算计些什么,大哥这样的身体状况,若是到了百年之后,江氏是必然不肯将家产分给自己的,说起来值钱的也就是这块祖宅,可少说也得七八百两。若是江氏有子,那这房契必然是她的,可她无子,如果有一天自己和江氏闹上了衙门,洛家的祖宅还说不准是谁的。她今日必是在娘家受了父母兄弟责难为何一无所出,故而没给自己好脸色看。 竹音对着财产之事并不贪求,可毕竟生于斯长于斯,怎能忍心看自家祖宅无端被江家吞墨。再者,之前之事她和丁家早已撕破了脸,若是如此,便真的要头无寸瓦了。于风月之事竹音从不奢求抑不向往,只是想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罢了,如此一看,倒也像是奢求了。 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夜色四合,井里的月远比少女的心思还要明透,井壁上映着粼粼的水光。 同一轮月,照着红尘里的竹音,也照着归若天上的莲信。 之前飘舞的灰雪凭空消失了,且寻不到半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不敢惊动旁人,却也不曾听谁讨论此事。 太炎殿中等不来陆风渺,她的灵台有点混乱,便来这妙元池透透气。想来也该是陆风渺在此处设了什么法障,这样美的地方,她从不曾看到其他人迹。 莲信不知这妙元池在九重天本就是个惹人忌讳的地方,况且至纯的阴气也会令仙力受制,所以这里其实本也没什么人愿意来的。瑶池、灵水、引空泉……九重天上比妙元池美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莲信抱膝坐在池边,袖子撸到肘间,露出了半截雪白的手臂。莲灯在水上轻缓地旋转,她以手扬着水,低声吟唱着不成曲的调子。 莫名的哀伤。 忽而有萧声起,和着她的声音,可惜一句便止了。 “为何不唱了?” “更想和你说话。” 陆风渺垂眸含笑。 “我在这妙元池边看了半晌月色,好像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莲信看着水面,“忽然想起来原来见过的一个人,那人是个歌女,很多男人为了让她为自己唱上一曲不惜千金。她死的时候我在边上看着,只觉得不管为了什么,一个人不该这么作践自己。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莲信看着陆风渺,一双眸子明明很透亮,却带着看不清的情绪。 陆风渺无言。 “是个隆冬的腊月,她却只穿着薄纱。一双手冻得青紫,伸进了火炉里,捏了一小块烧得火红的炭,吞了。” 陆风渺默默看着她,若是说他从前一直不能将雪染和莲信剥离得很清的话,此刻他能深刻地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正是那个身负业火,阅尽人世生死的莲信。是重生,或者说,是升华新生。 “她觉得自己的一身罪孽都缘于那把嗓子,于是便要以这种方式将自己毁去,将罪孽留下,等着人们将她遗忘。”莲信顿了顿,“你又为何徘徊人世千年?” 陆风渺看着她:“在天界,在人间,有何分别?” “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 “缘来,缘散,如此罢了。”陆风渺轻叹。 莲信忽然笑了,“与你打机锋实在有趣,听地藏王菩萨讲经多年,到底说不过你。无非想到一些琐碎之事罢了。” 陆风渺笑着摇了摇头,这哪里是什么机锋,句句咄咄逼人,若说他与那自残的歌女还有什么区别,便只在于他没有吞了炭罢了。吞炭的人正是雪染啊。 “你若是在想我会问你,‘你今日寻不着人,去了哪里’,我就偏不问你。你得答我个别的问题,算是害我苦等的补偿罢。” “你喝酒了。” “我没有。”莲信蹙着眉看陆风渺,未过半倾便泄了气,“你权当是我喝醉了吧,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陆风渺倒觉得越发有意思了。 “好吧,你也不曾诓过我……我想知道,你把我拐上天来是不是想,想,娶我。” 陆风渺想起那日初见,她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自报门户,改日又装作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可见凡人女子的娇羞学得并不到位。 “带你来归若天是为了治病。”陆风渺转身看向莲信,“娶你岂会如此随便。” “我们酆都没那么多穷规矩的,所以,你随便些也没什么太大关系……”莲信红着脸,“还有,我若嫁了你,便是实在干不了鬼差那份差事了。虽说不是什么毕生的事业,可我也算是失了业,你需得补偿我。” “嗯,如何?”陆风渺挑眉,这丫头是真醉还是装醉。 转眼间,莲信已站在了陆风渺面前,抬头看着他,“日后若吵了架,你不许不理我;若是有什么大事,也不许瞒着我;危难之事不许你自己去,你要带着我。” 陆风渺看着莲信认真的样子,念着那一句不许瞒着她,点了点头。 “还有,我不管你们九重天是个什么规矩,不许你三妻四妾……” “没个这个规矩。”陆风渺失笑。 “不管,反正不许。”莲信撅嘴,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诸如她做饭不好吃,脾气有时也不大好,不做鬼差没了观本痣指定要脸盲又路痴等等等等,叫陆风渺不许嫌弃她。 陆风渺本还疑心莲信装醉,这下彻底坚信小丫头指定没少喝酒了,或者,中了什么迷药。可她面色气息却是正常得很。 “你若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你有这样多的缺点。” “答应我!” “好,答应你。”他将她的袖子抚平了,轻刮了她的鼻尖。 莲信把手贴在了陆风渺心口上,深吸了口气,“原来我从不敢想能拥有你,就像天边的月亮,有时看一看心生欢喜也便是幸福了。如今,月亮就在手边,我倒越发觉得不真实。你既然答应了我这个离职鬼差的种种无理要求,再多上两条也该不嫌多吧。日后若我命数尽了,或是惹下了滔天的祸事,皆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我怎么想这两件事发生的概率都会很高。” “胡说。” “再有,你这个人吧,该是我哪辈子欠了你天大的人情,要我连着爱上你两生。你瞒着我的事,我总能猜出一些,看在是我自己的份上,便不吃飞醋了,显得怪矫情的。我是想说,你若是还为之前的那些事自责而四处奔走,那就算了吧,时过境迁,当年如何必是有许多难处。我怕你伤心。” 这样略显轻浮的话语,莲信红着眸子含着笑说出口来,倒更令陆风渺无比心痛。 就算没有指端的跃动,她也能从他灼人的目光中得到心安,可她迷恋那种颤动,可能因为她没有心跳,也可能出于生命初始的回忆。 “对了,为何自离妄天会飘来雪花,灰色的雪花?”莲信抽了抽发酸的鼻子。 “离妄天?” “是啊,像雪,又不该是雪。”莲信不敢说自己已私自上了离妄天去了锁妖塔附近。 陆风渺神色凝重,却见莲信忽然翻出手心来,“你看,又落雪了。” 漫天灰雪,阴沉着像是身处陈年的梦境。无声无息,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雪花簌簌地落。 陆风渺叹了口气,因为,恒河沙数的雪,他一片也看不到。 澄明天幕上淡淡云霏缭绕,哪里有半点异象。 第40章 尘染井中 “那是上古神祇陨落的神泽。”陆风渺望着离妄天的方向。 莲信想着锁妖塔周围繁复的经咒法阵,大约正是为了弥补上古神日渐消蘼的神力,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也听人说起过,上古诸神为了平息三界动荡多半应了天劫,只留下了调息万物的气泽。可这气泽,竟也会消亡。” “你自何时起看到这景象的?” “就在刚才……”莲信微微皱眉,“我日日在妙元池里,也是方才第一次见到。”她有点怕陆风渺追问下去,本来自己去了一趟离妄天也没什么事发生,和他说了反倒让他担心。陆风渺有多不想让她接触离妄天上的事物,她不是不知道。 “倒也无妨。”陆风渺一时出神,所谓灰雪,他未曾见到,气泽陨落不过是忽悠莲信的幌子。或许灰雪本无大碍,但偏偏那来源正是离妄天,更可能是锁妖塔,他见不到灰雪,如此便不得而知了。离妄天上的九番禁咒,还是锁妖塔破的时候由观皓天上的檀园帝君亲自设下的。而那屠了镇塔穷奇,自九重塔顶逃往下界的人正是雪染。如何让他觉得无妨? 是以一十二天观皓天流徽宫外,陆风渺面色沉重,久候了多时也不见有人通传。 锁妖塔若是无事,莲信自然无事。这封印之人是檀园帝君,自然问过他老人家便能明了内情。可檀园果然如传闻中般一面难求。 陆风渺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位道袍装束、头系石蓝抹额的仙君快步自流徽宫中走了出来,想是檀园座下仙使。陆风渺未及开口,那仙君倒是快人快语:“劳风渺神君等候多时了。帝座闭关,若是神君有什么要紧事,我可转达。” 陆风渺念着现下本还安稳,但这一问若是有了闪失,只怕莲信再难容身。对方非帝君本人,终究是信不过。“无妨。本是依礼数,该来参拜帝君,若是如此本君改日再来便罢了。” “神君为了锁妖塔而来,却为何不说?”仙使嘴角含笑。 果然是流徽宫人,檀园帝君可洞晓三界十万红尘往来,座下仙使竟也如此眼力非凡。陆风渺只得答道:“本想与你家尊上面谈此事,观皓天生出异相,不知是否是封印有恙。” “那不可能。”仙使低呼,随即恢复了端庄语气,“帝君他近来未踏出过观皓天半步,那离妄天法阵之力本出自帝君法力一脉,帝君无事,封印岂会有恙。” “如此……” “如此若是帝君能下了天外天,去那锁妖塔处看上一眼,便能明晰。无非是那异相本是何物,来源何处,因何至此罢了。”仙使抢了陆风渺的话正色道,“可帝君闭关,这了凡镜嵌于流徽宫,往轮镜早已不知落,若是能去地府借来孽镜来照,兴许能看出些端倪。虽然那玩意儿放在地府就来照照鬼魂儿,可他若是……”仙史捏着下巴沉吟着,忽然笑了笑,“你去找吧,找到了便好。找不到怕是有些麻烦了。” 这一番话说得好生云里雾里,想是这流徽宫里的人大多行止言谈如此? 陆风渺仔细打量了面前的仙使,居然微微躬身行礼,道了声“多谢”这才直下了天外天去。 那仙使望着陆风渺的背影微笑,语莫仙官自流徽宫中小步跑了过来,“帝君啊,您是帝君吧?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啊……” 了凡镜中,总有恒河沙数的生灵泯灭,或不甘,或含恨,无奈业风流转地吹,诸事便如此罢了。 可能陆风渺一直以来都是个异数。 无数斑斓光点在观皓天上流转明灭,檀园望着浩渺烟尘微笑,微微垂眸转身又踏入了流徽宫里。瞬间一切光斑隐灭,徒留下了令人窒息的空洞死寂。 九重天下,一道蜷曲紫光,劈开了人间猩红的天幕。轰雷巨响惊醒无数人的深梦。 宅院深处,江氏香汗满身,一把捏在身上赤膊男子的胸肌上,娇嗔道:“你动静小些,这般没轻没重惊了那死鬼和他丧门妹子,我看你该躲哪去。” 那男子咧嘴笑着,听了这话倒越发来劲儿了,“又不是头次来这,怎么倒没见过你这般怕过那死鬼。天黑雨大,咱们就是快活上了天神仙也管不着。等那厮咽气了,且把那小寡妇喂点子好东西,日后便也不必这般藏着掖着了。” 江氏锤在那人身上,“骚言浪语。” “药我早就买好了,就放在荷包里,烈得很,到时候少放些,莫叫那贱人尝出来。” 此语未落,屋内白光大亮,江氏看到李水笑得扭曲,霎时间又是一声惊雷炸响,满身的鸡皮疙瘩都绻成了一团,皮笑道:“你就不怕遭了报应。” 李水脸上的笑凝在了脸上,一手死死摁着江氏的两个腕子,一手捏在她雪白的腮下,“少跟老子搁这装良家妇女,你那副德行我十几年前还不就见识过?若说报应,千刀万剐,一刀也少不了你。” 江氏吃痛,连连服软求饶道:“哥哥说笑,奴家本是哥哥的人,替你受怕罢了。” 李水这才狂笑,两人又厮打到了一处。 约莫着到了四更天,雨势竟还没有消减的样子,江氏累得几乎动弹不得,忽然听到外边有踩水的声音,一把堵住了李水的嘴,满眼都是压不住的惊恐。 少顷,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大嫂,哥哥,哥哥怕是不好了。”声音时断时续,带着沙哑的哭腔。 李水想笑,江氏却赶紧把衣服塞给他,忽然又觉得来不及了,冲他指着屋内满是洗澡水的浴桶。 “大嫂,你听到了吗?大嫂……” 江氏一阵忙乱,草草穿上里衣披上外裳,压着心中狂跳低声应了句:“什么?” “大嫂快开门,哥哥,可能不行了。” 江氏赶紧把浴桶的厚重木盖子压上,又看了看屋里的确不见李水的衣服鞋袜,这才给竹音开了门,见竹音并未打伞,这点子功夫里人已淋得落汤鸡一般,在雨夜里冒着热气。 她不及开口,竹音已钻了进来,急切道:“大嫂快些穿好衣服,哥哥那边不能没有人。” 江氏痴痴应了,手上套着衣服,却有迟疑,一双没得半点睡意的眸子总是似有似无地围着那个浴桶转。 “这么晚了,怎么大嫂还没睡?” 江氏愣了一会,忽然了啊了一声,转而解释道:“你哥哥重病,我虽见不得,心里又怎么放心得下。” 她唇角几乎要抽搐,却见竹音也对那个浴桶起了兴趣,又怕李水躲在里面起了动静,似是随手把压门的杠条堵在木盖的豁口处,正好锁上。如此这般李水便不会不知轻重在竹音面前探出头来,想及此处,江氏这才微微吐了口气。 竹音又在江氏房里借故找伞,偷偷寻着江氏的私房钱或是金银细软以备典当。可惜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夜色昏沉,竹音神志已不大清晰,只想着兄长危在旦夕,琢磨明日一早就拿了剩下的所有银钱去请最好的大夫,故而也顾不得这般多。 江氏犹犹豫豫跟竹音出了门,想的却是一会见过了洛馥,要趁竹音分心回来将李水放出去。他在水里固然泡的不好受,好在那水不深,盖子有隙,喘气总是不打紧的,又想着虽因此李水会给她好看,但竹音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如此也只能出此下策。 正房内,洛馥久病,人早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双眼浑浊半开半闭,张着嘴似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一般,任江氏哭天抢地连呼“你死了我孤孤单单一个可怎么活啊”,也没有半点反应。 天色将亮,竹音熬得眼睛通红,却没有半点困顿的样子,不时盯着江氏,令她觉得有点胆寒。 现在就算是借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偷偷跑回屋去放她的情郎。 雷声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雨声也渐渐小了起来。云层薄弱,穹顶淡淡透出微光,似乎永无止境的夜终究还是要亮了。 然而兄长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弱,竹音想着月前大夫说她大哥能熬到月底已属不易,而现在分明已是月初了。固然她再不肯相信,也再不愿放手,大哥也是要离开她的。她又想到十六那年刚嫁到丁家去,那位少爷就咽了气,还是哥哥不惜家底微薄,狠狠退了之前的聘礼,又风风光光雇了八抬大轿将自己抬回了家去,这又如何能忘? 可如今,兄长的寿板和寿衣都还没安置,办丧事的一应器物流程她也不甚明晰,且手头不剩几个银钱,而大嫂江氏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这般虚情假意心不在焉的,想必也指望不上,竹音觉得有点绝望。 “当当当”外边忽然想起了沉稳的敲门声。竹音以为听错,少顷又是三声。 外边天色已大亮,雨已停了。空气中是微凉的清新湿润味道,和病榻前陈腐之味如此迥异。 竹音跑去开门,她实在想不到这个时辰,会有谁来她们家,不知怎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月前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瞎子。 放下门闩,厚重的门吱嘎轻启,看到门前之人竹音有点失神,却不是那个瞎子。 此人一席月白广袖长袍,挎着一个漆黑箱匣,雨虽刚停,但他不曾执伞周身却格外整洁干燥,连衣摆鞋边都无半点泥污。竹音望了望满是积水泥泞的道路,又盯着那人的脸,只觉得面相庄重,不知怎的膝间一软施施然行了个礼:“先生所为何事?” 那人点头致意,步子却不由分说踏进了宅里,“听悯生祠的陈大夫说你家有重病之人,故而来看看。” 竹音又疑又喜,忙领着大夫进了正屋,却发现江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屋内仅大哥一人。 那大夫也不说话,自行坐在床边摸了脉象,又以二指叩击洛馥面颊,洛馥转了转眼球,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半点声音。脉气象命气将无,胃气稍存,且神志早已迷离,是谓顷刻将坏。 那大夫却不忙乱,打开箱子取出针包铺开来,以烛火烧灼了纤细毫针后,银针雨点般不急不缓而落,竹音看着,怕惊扰大夫,一声不敢吭。 送上门的大夫,她是头一次见。且大哥染病数年,附近的所有大夫几乎被她请了个遍,还从来没见过这位。他并不曾说大哥已是药石无灵,可见大哥尚有一线生机,想及此处,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竹音自然不知道,后院井中咕咚一声大响,江氏浑身湿透瘫坐在井边,脸色白得可怕。李水睁大了空洞洞的眼睛望向天空,被微澜的水面显得有些扭曲。光线淡去,又是那扇沉重木盖,似乎能掩盖一切。 昨夜久候在洛家的鬼差终究还是牵着一人交差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檀园帝君来客串~ 第41章 本性难移 竹音看着大夫施针,这才想起来什么,从善如流地备好了纸笔,又取杯盏倒了水,可惜水是隔夜的,早已凉透了。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那大夫也不抬头,“姓陆。” “陆大夫,兄长病情如何?”竹音捏着衣襟,这句话显然含在了嘴里许久。 陆大夫看着她,缓缓道:“病已不治,唯拖延时日罢了。” 竹音虽早已知道这个结果,眼泪还是径直滚落了下来。 陆大夫轻轻叹了口气:“患者久病缠绵,至今尚能保持如此形容,可见你照顾得宜,成住坏空本是必然,你也不必如此悲痛。不过你兄长今日倒可无虞,稍适你熬好了药三碗合为一剂,与他服下,到了午后可能有所醒转,再喂些稀粥,记得放些盐与姜丝,一会便去熬上。” 竹音抹了抹眼泪点头应了,刚要出了屋门,却见江氏白着脸进屋,似乎神志恍惚,差点和她撞上。再仔细一看,她已换了一身素蓝的衣服,竹音只觉这女人觉得她大哥要死了,忙不迭去换了一身素衣,越想心中越来气,也不掸她,捏着方子径直走了。 江氏心中慌乱到了极点,盛夏的天里手脚冰凉,连带着昨夜一宿损耗未眠,眼下乌青,连嘴唇也是淡白泛着青色。她看竹音刚才的举止,知道竹音并不知道李水之事,心中狂跳刚好一些,转头又见到床旁坐着一人,冷眼看着自己倒像自己是客。 “这位是……”江氏捏出了一个皮笑。 陆大夫似乎对江氏十分有兴趣,眼神一直未从她身上拿开,“你莫非是患者夫人?” 患者,想必是竹音那丫头请来的大夫了,江氏咽了口唾沫。“正是正是,不知当家的病况如何?”她说完觉得有点虚情假意,掏出帕子抹了抹眼下,接着道,“妹子年纪小不懂轻重,当家的若是去了,家里上上下下少不得操持打点,先生不必怕我伤心。” 话音刚落,就听“咔哒”一声脆响,是盖碗不轻不重磕在杯盏上的声音,她见那大夫面无表情,一直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人奇怪得紧,加之本就心虚,只想赶紧将这大夫打发了,或是自己干脆不去顾及这些。她刚去看了厨房的水缸,水是满的,想来竹音也不会浪费时间跑去后院打水,那李水的尸体暂且便不会被人发现。 想到这些,江氏更觉得脑中抽痛,她如何忘记,自己年少之时曾去天语阁拜访过那位久负盛名的镜月先生,他说的每一句都千百次地出现在她梦里。那句“井里的水,院中的花”分明应验了一半,后面接的那句“死前得见,近边地狱有你一席”更令她不寒而栗。 她忽然生出来一个念头——再去找一趟镜月。此人虽深不可测,却爱财,只要付得起十两银子,可谓来之不拒。十两银子真不是笔小数目,为了在娘家抬得起头来,她平日变卖偷攒的私房不少都花在了弟妹身上,如今攒出十两银子,想必连发送洛馥的钱都不见得有了。 可她已顾不得。 江氏站在那看着洛馥实则思量着诸般种种,全然忘记了边上还有一位陆大夫盯着她。 “你的手在抖。” 那声音清冷至极,江氏听闻暗暗吓了一跳。“老,老毛病了。” “是吗。” “我担心他有事,许是怕的。怕的。”江氏觉得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大夫,简直不能更头大,“大夫还留在这,可是诊金没付?竹音取药去了吧,她很快便回来了。这里若是没事就不劳烦大夫了,您也快快请回吧。毕竟,毕竟宅里就我和小姑两个女人家,贸然留您太久,也实在不成体统……” 江氏不自知,婆婆妈妈说了许多,无非是想赶紧赶那大夫走,可那大夫却像是完全不通人情,居然看着江氏道了句:“你若着急先走吧。” 江氏脑中一团乱麻,点了点头居然就真的这么走了,且是慌不择路那种。她立马点好了去天语阁的钱,出门叫了车夫忙不迭出发了。 路上颠簸,李水淹死在浴桶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浮现,这本已令她崩溃。可那大夫的话,她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良久才意识到他从未和自己说过洛馥的病情,且这神情语气,就好像是将她肚子里那点心思看得透彻。又想及自己一会要去见镜月,江氏很难不将两人想到一处。 天语阁并不远,江氏站在门口的时候,尚未到午时。她早前来过,也是知道这里的规矩,十两银子得是整银,自门口的貔貅口中放入,才能进得堂中。 她扔了银子,尽量压制自己不去左顾右盼,进了院子绕到堂前,果然见到镜月正倚着一臂看典籍,直到她走到面前也不曾抬头看她一眼。 “先生,十余年来,别来无恙。小女有一事相求。”江氏径直跪在了蒲团上。 “别来无恙?”镜月明显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只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一向对客的平和,“都过了十几年了,就别自称小女了。” 江氏也顾不得讥讽,一股脑道:“先生之前曾赠言与我,说‘井中的水,院里的花’,如今此言应验了一半,这可该如何是好。” 镜月明显不记得这档子事了,不过倒也从容,“言过了,那‘井中的水’倒还未应验。你若是杀了人自去官府投案自首,通奸之罪,最多凌迟,来我这又作甚。”说罢又端起了书,不再看江氏。他看的原是一本医术,叫《悯生方》的,不肖去猜也知此书乃是陆歇写的。此人少有奇才,且施药赠医又止了一场瘟疫,可惜年纪轻轻就不知下落了,连留下的悯生方都是残本。年代实在过于久远了,后来有佚名者写了《悯生方续》,倒也不赖,两本并到一处,算是医家经典之一。镜月这般走着神儿,完全不顾江氏还在自己面前跪着哭呢。 “之前先生劝我落胎,我便照做了,不想伤了根基结婚十余年不曾有孕,因为这事夫君要休了我,也才生出的病来。我的命为何这般苦,李水与我自幼相识,我本无心害他……” “可你忘算自己身材小,浸入木桶水刚过肩,而你姘夫身材高大,泡在里面水几乎要满了出去,又胆小冲动锁了盖子,竟把他活活闷死在了里面。”镜月如是言。 江氏如同疯魔:“这事不怪我对不对……我虽与他有情,但不曾有人发现,我何尝会落到游街论罪的下场。先生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我怕放在房里被小姑发现,她最近四顾翻我的东西想找钱给她哥看病,我有什么办法……” “你小姑?”镜月盯着江氏,“叫什么?” 江氏一愣,发现镜月居然正眼看了自己,而此人这么多年来样貌居然没半点变化,只觉得无比敬畏,“竹音,洛竹音。 镜月那日遇到的女子,那个抽去他纱巾的女子,她说她叫洛竹音。他忽然觉得眼睛刺痛,只得无奈地揉了揉。 “李水本买了药,打算害死小姑的,李水死了本就是他的报应和我无关的对不对……” 镜月听到这话忽然变了语气,“你若是敢害她,地狱里熬成人干也投不进畜生道!” 江氏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我哪敢!可事到如今,洛馥是活不过几日的,若没了小姑,我自然容易把李水的尸体弄出来和洛馥的一并埋了,可那丫头一直看我不顺眼,死命要挑拣我错处要我死,没了她大哥,我必是一日也容不下的,要我如何不杀她……” “贱人住嘴!” 江氏听闻一惊,不知镜月为何如此动怒。 “你自己的罪孽且去自己熬,免不了是造化,免得了是功德,如此妄动杀孽,倒看哪里还容得了你。你那小姑绝非常人,也不是你能害死得了的,你快断了这念想。” 江氏被吓到了,诺诺称是,可心里想的还是不杀竹音实难自保。她死了之后去哪姑且就算作是以后的事情,且这世上有没有阴间还两说,但竹音一天在,她就不能拥有那宅子,李水的尸首也实难运出去不被人发现。 江氏铁了心,又想起来镜月说她那句“井中的水”尚未应验,变更无所忌惮。她本是被利益熏了心,那些有利的便都一点一点记牢在心里,她不对的或是不利的便都抛到九霄云外,实也是人之常性。 自镜月处走了,江氏一面有感这十两花的不值,一面想着匣子里李水留给她的那包药该什么时候下下去。最好是在洛馥出殡之前,可这般自己的嫌疑未免太大了些。依洛馥之前所见之状况,分明是熬不过今天了,但早上去见,那大夫虽没说什么,也看得出呼吸匀畅不少,洛馥若是不死了,过些日子李水尸身发臭,这日子可就算是真的没法过下去了。 江氏长长叹了口气。 这厢洛宅正房中,陆大夫似在对着空地而言谈。 “你肯定此人便是如翡?” 莲信睁大了眼,以手指着眼角似泪痣的一颗黑点:“陆大夫啊,观本痣若是会错,我还当什么鬼差。” 陆风渺失笑,“如翡说不让你找她,便是连我也不许透露身份?” 莲信肆无忌惮环臂攀在陆风渺脖子上,“正是。” 他将她从脖子上揪下来,在自己身边将她戳好,果然还是很沉的。 “怕什么,反正也没人看得到我。”莲信扑腾起来。 陆风渺笑着摇摇头。忽然自门外传来了竹音的声音:“陆大,夫,你在,做什么?” 陆风渺顺势收手恢复了冷漠状坐回了凳子上,然而莲信坐在他腿上嘟着嘴对他刚才的暴力举止表示反抗。 竹音依旧是十分不解的样子。 陆风渺只得苦笑——也不知怎的自那日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之后,这小妖精就异常地粘人。 可能是释放天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江氏还没意识到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果然人不能造孽。 第42章 夫唱妇随 “兄长病重,先生能否暂住在宅里,若有危难还能得您救治,宅里别的没有,房间多得紧,我一会儿就去收拾一间出来,您先歇下,诊金……” “如此也好。”陆风渺不提钱的事,只淡淡应了。 竹音本是不情之请,没想到陆大夫就这么应了。请大夫留宿本就是个大开销,且她大哥病重不治,没几个大夫愿意出诊的,但她哪里顾得上怀疑,她还巴不得大夫肯留下的,故而竹音难得笑了笑,“那先生便在东厢房歇下吧,那离这里也近,到时候可能还得叨扰先生了。” “本是份内。” 竹音给大哥灌了药,又浣了手巾为他细致擦了身,陆大夫自知不便就踱出了门去。 莲信跟在他身后,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后院井里那位你打算怎么办?” 陆风渺看着她,微微阖了眸子,莲信知他不便说话,又继而道:“我方才也见了,那江晴本是个寿数不久之人,看来本就在劫难逃,可我又怕她会加害如翡,如翡此世乃是偿罪,想来命簿子上也不会有什么好机遇,现在还不是自幼孤苦早年守寡的,她哥一死我就不信江晴那厮会容得下她。”她说完有点愤愤,不禁想到多年前如翡自尽时那凶婆子的可憎嘴脸。 说话间,竹音自屋内走到了院子来,看陆大夫似乎若有所思,也不便搭话就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陆风渺转过头来,见竹音似有话说,问道:“姑娘,可有事?” 竹音有点手足无措,“没事没事,就是想带先生指下房间,另外,听先生刚才所说,您可是悯生祠的大夫,怎生,从未见过?” 陆大夫点了点头,竹音见他神色绝非骗人,又攥了攥袖角接着问:“那您前些日子可有在祠里坐诊?可有见过一个年轻瞎子,大概这么高,挺瘦挺白的,拄着根竹棍?” 陆风渺看着竹音比活着,本想摇头,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除此之外有何特点?” 竹音想了想道:“我说了怕您不信,那人虽是个瞎子,一双眼睛却极其有神,但偏要蒙着块布,奇了怪了。我以为他是去看眼疾的,那日我犯了马虎,将自己抓的药落在了卖菜摊子上,误拿了他的药,可他不知为何,反倒抓了十几服药送与我,叫我过意不去的,想去还了他这个人情,却不知他是何人。” “你说,此人眼睛极为明亮?” “是啊,我就说您会不信的。”竹音有点懊悔,忽然想起来锅上还熬着粥,忙给陆大夫指了位置,匆匆忙忙地去了厨房。 陆风渺进了客房的门,只觉这屋子虽简陋得很,倒也还素净,床上单子被子显然都是竹音方才新换的,桌上的茶壶里也备了热水,现在摸着还很温热,笑着和莲信道:“你果然没有看错。” 莲信却是扶了额,“沈大姑姑这爱糊锅的毛病看起来是怎么也改不掉了。” 两人相视而笑。 “我不明白,如翡刚说的那人为什么要装瞎子?还去买药?” 陆风渺沉吟道:“能让她在兄长病重之时还记挂得起的人,可见有情。” 莲信听到这情字,未免起了八卦之心,“我倒也想见见这瞎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这本事。” 陆风渺无奈瞥了她一眼,正色道;“莫要忘了此行人间是来找孽镜的。” “那家伙近些年来难得一见,也不知是不是修为太低,劫数怎么也历不过去,我只知它在人间,倒不知现下在哪个姑娘手里当梳妆的铜镜用着呢。”莲信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发渗,“不知它若是历劫成功了,飞升到了天上,这一身本事要怎么用?” “这般操心,也没见为你自己想过。”陆风渺揉了揉莲信的头,只把她单梳了高马尾的头顶揉得翘起呆毛。 “我为自己想的事哪能随便和你说,对了,咱们老呆在如翡这哪里还找得到孽镜,不如去问问这一带的土地,灵物现世总不能能没个动静的。” “那你瞒了我何事?”陆风渺盯着她,似乎后面的话半句没入耳。 莲信见状有点脸红,舔了舔嘴唇道:“哪有这么问女孩子心事的。”她心道自己想的若是说出来,怕是脸皮得有八丈厚,赶紧又笑着摇了摇头。 “成亲之事你竟如此着急?”陆风渺失笑,“日子我想好了,便在八月初八,本想过些日子你自妙元池修养好了再和你说的,想来是我疏忽。” “可是真的?”莲信一头扎进了陆风渺怀里,“原来你总是那般若即若离的,你可知我多怕是自己一厢情愿了,或是你碍着我的身份有所为难,你可莫要诓我。” 陆风渺轻轻拍着莲信的背,继而将她扶好,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格外清晰道:“都是真的。此前是我不对,我早遭了报应,可我现在想通了。”他自上次妙元池边莲信提起成亲之事便上了心,原来一直觉得太多过往牵绊了他们,现在想来若是莲信自己都放下了,他到底还有什么可踯躅不前的。 “好端端的说什么报应不报应。”莲信捶他,笑着擦了擦眼角,“你这闷葫芦连这事都瞒着,还好意思说我,是不是打算成亲前一天还不跟我说,转天再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现去成亲吧。我还得好好想想那天穿什么呢,你们九重天可有什么规矩?” 陆风渺抬手给莲信抹了抹泪,听她兴高采烈说了一堆,才接了一句:“你若是喜欢,在酆都也可以,毕竟你的朋友同僚全在那里,我想这样还能热闹些。” “好啊,锁妖塔毕竟由檀园帝君管着,就算出了事也没咱们什么关系,让帝君老人家去操心吧。咱们找到了孽镜就去帮忙看一眼,找不到也罢,现在是人间六月,等回到了天界,熬到八月初八,如翡也该回地府了……” 莲信本就没在天界呆过多久,这日子这样一算来简直搞得头晕脑胀,倒是陆风渺极为罕见地打断了她,“锁妖塔之事万不可大意。” “为何?” 为何?难道他要告诉莲信,这锁妖塔此前损坏便是她前世干的,或者说锁妖塔有失只怕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陆风渺深吸了口气,正色道:“锁妖塔关乎天下安危,若是出了差错,不堪设想。” 莲信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为别的,她自打初见之时便深深喜欢上了陆风渺这爱管闲事的性子,只觉得实在是太天风道骨大义凛然了,搞得自己的思想修为似乎也得到了提升。 然而最重要的是,陆风渺说的话就一定不会食言,她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事终能成真,就算是发春梦也会笑着醒过来。更何况这是真的。 莲信的话匣子一打开了便不能收拾,像是连珠炮一般说着那日要请谁谁谁来吃酒,还要摆三天的流水席,要让如翡来掌勺,还得请多少多少好厨子,要八个冷碟,十八热菜,诸如此般。 陆风渺听着,越发觉得小莲这绝非是出嫁,乃是开了饭局了,满脑子都是吃,实在可爱。再想想这马上就是自家媳妇了,更是觉得果然自家的小莲乃是三界之内最可爱最可爱的,如此一来更是不禁发笑。 莲信自然不知锁妖塔的利害,也不明白孽镜有多重要,但陆风渺怎会忘。可他之所以现在这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乃是因为他心中已大致有了个轮廓。 或者说,他大概知道孽镜在哪了,不过他得等,等到孽镜历了劫方可,虽然他也不知这劫数到底是什么。 这半日功夫一晃儿过去,过了午时洛馥居然真的如陆风渺所言醒转了,竹音大喜,忙与大哥漱了口,又将在他身后垫了数个软枕,服侍他喝些熬得软烂的粥。 江氏不知何时已回来了,站在一旁看着这兄妹,嘴上说着“小心烫,慢着些”诸如此类的话,心里却嘀咕着洛馥居然还能醒了吃粥,故而面色并非十分好看。 陆风渺坐在床边又与洛馥搭了脉,这时洛馥已能断断续续接上一些话来。 “将死之人,何劳……大夫诊治。” 陆风渺切着脉,忽然凑到了洛馥耳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洛馥本已迷离涣散的目光开始有了一点光彩,便也是有了求生的欲望。 江氏不知那大夫和洛老大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头大,忍无可忍却又装作热情插口道:“如此也劳烦大夫大半日了,贫妇我哪里过意得去,一会儿便让竹音送您出门。” 陆风渺全然没听到状,竹音大为光火:“嫂子,人家陆大夫好不容易愿意住下日夜诊治哥哥,你说这话可是赶他走,怀的又是什么心思?” 江氏被人戳了软肋大声哭诉道:“小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还当着外人的面!可见老爷若是没了,我哪里斗得上你一张利嘴?再者说,你我乃是妇道人家,留宿大夫本就多有不便,更何况你还是个年轻寡妇,这事传出去,你的脸面清誉不要了,洛家岂非成了县里人的笑柄,你知不知道你……” “都住嘴。”陆风渺低肃。 空气瞬时安静了下来。 “陆大夫,你走吧,我,暂且没事。”洛馥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既然如此,陆风渺哪里还有留下的理由,走的时候竹音再三挽留,但都被婉拒了。不过本来他也是要走的,乃是要去见一人。 可天下之大,那盲者又身在何处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近期赶榜,日更,么么哒~ 第43章 山中见月 江氏见那大夫终于踏出了门,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在裙摆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又坐到洛馥边上,声音极为温婉,“大郎,你可知你进来昏睡着我有多急,妹子不在,和你说几句体己话罢。” 洛馥张口喘着气,看了江氏一眼,继而盯着天花板,挤出了两个字:“说吧。” 江氏顺了顺洛馥头上的乱发,低声道:“妾知道大郎疼我,可妹子也是孤苦,我性子不如妹子要强,怕也支持不住这偌大家宅,你若去了,我便也随你去了……” 洛馥吭了一声,江氏抹了抹眼泪紧接着说:“前几日我去妹子屋里借把木梳,不想在妆奁里头看到了房契。唉,本来我不愿意说的,竹音这么大的姑娘了,想来也是正当干柴烈火的年纪,我做长嫂的很多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街坊嘴里都说遍了,说洛家小寡妇私会汉子,话不知多不入耳,我实在看不下了,那晚就去想去和竹音说道说道,不想刚到窗边就听到有男子粗喘的声音,还说……” 江氏哭得抽抽搭搭,不再说下去。 “说什么……”洛馥盯着江氏。 “说,他改日从外县聘回来个大夫,下几剂猛药与大郎,省得过这暗无天日做牛做马的日子。”江氏看洛馥铁青着脸默默流泪,再接再厉道,“所以妾要逼那野郎中走,大郎你可莫要误会了妾,那厮与你说了什么也勿要听信于他呀!” “音儿,不会如此……” “大郎不信妾便罢了。”江氏哭着,掩面夺门而出。 该说的话她也都说了,再之后便是要看天意了。江氏去后院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又去厨房寻竹音。竹音一面盯着炉子上咕嘟嘟冒泡的汤,一面做着手上的活计,上好的缎子,是件男子的外袍。 江氏瞟了一眼,坐在竹音边上叹了口气,“竹音啊,后院井里掉进去只野猫,我看的时候都死在里面了,那井水实在不干净,你近来就别去后院井里打水了。” 竹音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 “妹子,大嫂很多地方也有苦衷,你多担待些,日后大郎不在了,不还得咱们俩儿好好过日子。” 竹音嗯了声,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江氏面上有点挂不住,微微眯了眼,继而道:“你若不是照顾哥哥,这大好的年纪兴许早就改嫁了,何苦熬着,日后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大嫂做主,我就是从娘家借也必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同为女人,你的心思我也明白,终究还得找个男人才算是有个依靠。嫂子不一样,嫂子老了,你大哥待我又这样有情有义,可你哪过上过一天好日子?” 竹音听着生气,她知道江氏一向说得好听,但不知为何那虚情假意的话听在耳朵里居然真的带起了心头一点酸涩。那年她十六岁就嫁去了丁家,稀里糊涂就拜完了堂行完了礼,后来才知道迎亲抱她出花轿的并非丁家少爷,而是个家丁。她是入了洞房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丁家少爷,才得知此事,如何不气。再后来丁家少爷死了,她被哥哥接回家来,都像是做梦似的。哪个女子不梦想着能嫁个如意郎君,甜甜蜜蜜地好好过日子,于她只是奢求罢了。 竹音停下了手中针线,低头与江氏道:“哪敢去想那些,只想着好好帮衬着哥哥过日子,怕也是不能了。” “你可知你哥哥倒是因为心疼你,都不想活着了……”江氏边说边抹泪,“你们兄妹俩儿,真是……” 竹音忽然觉得鼻子酸得很,却死命压着泪水不敢让它们滴落,如此一来心里就更痛楚。 不为别的,寿衣这东西,沾不得亲人眼泪的。 傍晚时竹音熬好了药喂与洛馥,不想洛馥吃了便吐,浸透了数条手巾,整整一碗药可能没喝下去半勺。竹音急得想哭,陆大夫却不在,天色已经要黑下来,她不知道这夜又会有多漫长,而哥哥是否还能熬得过去。 月影淡淡缀在天幕边,若隐若现只如泛黄信笺上的经年泪痕。 那厢山脚下的面馆,陆风渺静静看着莲信狼吞虎咽地吸溜着一大碗阳春面。 本就是一碗简单清汤面条,出锅前撒上了一下吧嫩绿的细葱花又点上了几点火红的辣椒油,颜色倒是好看。面条热气蒸腾,莲信挑起了长长一筷子面,嘟着小嘴呼呼吹着热气,连脸颊都被蒸得红扑扑的。 陆风渺喝着淡茶,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就再也没有移开。 “你真的不吃吗?这面条口好吃了。”莲信鼓着腮帮子,连话也说不清楚。 陆风渺笑了笑,“看你吃就足够了。” “天哪,天底下居然还有你这种人。”莲信咽了一大口微微皱眉,抱着碗打算扭过头去吃,被陆风渺将碗按住。 “以后天天下面给你吃。” “那还不得把面条吃伤了,”莲信哭丧着脸,转而又笑着凑了过去,“嘿嘿,夫君做的,吐了也爱吃。” 陆风渺听到“夫君”二字微微挑了眉,不过倒似乎是十分受用,伸出食指揩了她嘴角的葱花,微笑道,“你叫我什么?” “风渺啊,哈哈哈。”莲信低头专心吃面,哼哼道。 陆风渺转着手里的茶盏,算着自现在起到八月初八的日子,有点懊悔自己订的太晚了,再想改又觉得这种日子一定下了就万万不能变动了。 白日里他带着莲信在县里转了半天,除却看了不少人间的新奇事物,还打听到了一件奇事——或者说是一个奇人。 这临县玉溪山中有个天语阁,里面有个修行的隐士,人称镜月先生,在此地久有盛名,可若想见上此人一面必索取十两纹银,且见过镜月的人回来都对此事只字不提,可见神龙见首不见尾。 陆风渺自然深知泄露天机非但有损修行,且必受天罚,故而心道这镜月若非是个神棍,便是个作弄妖法的山中精怪。索性便带着莲信来这天语阁看看。 莲信将碗底的面汤都喝得半滴不剩时,才拽着陆风渺的袖子上了山去。可没走几步,忽然停在那里,小脸皱成了一团。 陆风渺攥着她的细腕刚要摸向脉门,莲信颇应时宜地打了一个极为清脆的饱嗝。 “我好像,吃多了……要不咱们就这么走上去吧,也好消消食。”莲信揉了揉后脑勺。她心中暗叹,自己原先可不是这般不注意形象之人,现如今怎生就这样了。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坦诚相待了? 陆风渺的手默默滑了下去改为攥着她的小手,温言应了句好。 这个时候将近入夜,连山鸟都归了巢,在林间叽叽喳喳个没完,似乎交谈着一天来的见闻。莲信虽然打嗝不止,倒也闭不上一张小嘴,说着成亲那日都有何打算。 陆风渺听着微微发笑,倒怕这一顿折腾下来莲信会被累死,他不是个喜欢应酬人事的家伙,但婚礼毕竟只有一次,草草办了指不定莲信后来会后悔。 她一直以来受了不少委屈,陆风渺揉了揉眉心,以后便不会了。 行至山腰有条细小的岔路通向了林子里,寻着此路前行原本幽暗的密林逐渐疏朗有致,远处的小小房顶若隐若现,行至屋前果然见到一块古朴的石碑,篆体的天语阁三字极尽古朴。 莲信打了一个嗝,“我看十两银子不给也罢,倒也不是有事求他。” 陆风渺点头,拉着莲信径直进了院子。院口原有一道薄薄的天然结界,可在他面前只如同一层薄雾,随便穿身而过。正堂大门敞开,内里灯火通明,一青年男子正伏在案上,八成是在打瞌睡。 此人该是睡得极深沉,陆风渺和莲信已进到了堂中,唤了他几声仍是不为所动。 莲信好奇地看着此人,继而转头望向了陆风渺。 “是个凡人。”他上前轻轻叩了几声桌案,对面之人这才算是醒了。 陆风渺倒是很不客气,转身便坐在了案前的蒲团上,莲信站在他身后,抱臂望着那人。 “大半夜的,怎么还会有人来?”镜月低头伸伸胳膊打了个哈欠,明显不悦,“无论什么事都明日再来吧,不看了不看了……” 镜月明显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莲信轻笑道:“你就是镜月?” “是又如何,我要睡了。” “我们想找你问一件东西的下落。”莲信忽然想起来她们正好要找孽镜,顺便看看这镜月是不是个神棍。 没想到镜月想也没想一口答道:“不知道不知道。来我这不是看你想问什么,是看我知道什么。” “哦?那你知道什么?”莲信毕竟人在酆都诨号莲大忽悠,自感和神棍十分聊得来。 “都说了明日再来吧……”镜月草草收拾了桌案刚起身要走,莲信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面前将他拦了下来。 “姑娘你这是——”镜月无奈,仰起头时,看到莲信的面容愣在了那,半晌才皱眉道了句,“你是谁?” 莲信移步到陆风渺身边微笑,“你也看看他是谁?” 镜月钉在那儿摇了摇头,哑然道:“不知道。” 莲信只以为这镜月果然是个招摇的骗子,连她是个鬼差的身份都看不出,可见没什么修为。陆风渺看着镜月不语,却觉得此人反应异常,倒不简单。 果然未过半晌功夫儿,镜月长长叹了口气:“您二位可是接我去地府的黑白无常?” 莲信:……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44章 水月镜花 “二位的身份我实在看不出,反正不是人,若不是索命的鬼差,实在想不通还能是谁。”镜月一扫之前的微恼,和颜道,“总之山中来了贵客,就算是你们把我的魂儿带了去,我也高兴得不得了。” “反正不是人”这句虽然听着虽有些刺耳,不过莲信倒是无以辩驳。 镜月回到了案前坐下,唤来小童烧水奉茶,支着脑袋一直看着莲信。“这位姑娘可是之前见过?竟是亲切得很。” 莲信瞪了他一眼,还没张口斥他,镜月忽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陆风渺一双眸子极清冷,只是审视着镜月,一言不发。 莲信见他咳得脸色由之前的苍白转为涨红,便没忍心再火上浇油,她环视堂中摆设,只是地板光洁,壁上贴了许多字画,并无佳品,案上放了很多书卷,高高一摞。 她初进之时竟未在意,这天语阁中一直飘散着淡淡的药味,和竹音大哥那屋子里的药味极其相似。可莲信转念一想,那时在两房山小院里陆风渺熬的药也大抵是这么个味道。她对这些东西一向不敏感。 镜月咳了很久,勉强喝了一盏淡茶,这才好了一些,哑着嗓子问道:“姑娘说要找我问一件东西的下落,不知那是何物?” 莲信看了陆风渺一眼,待他点头方道:“是孽镜。” “孽镜?我孤陋寡闻,成天闷在山里,倒不知道此为何物,怕是帮不了你们。” “如此,便也罢了。”莲信有点失望。 “阁下年几何矣?”陆风渺忽然幽幽问道。 镜月近来两次被人问及年龄,有点莫名其妙,挑眉道:“才过了弱冠不久,难道我长得这般着急吗?” 陆风渺垂眸撩着盖碗,明显不想理会镜月。 “我一个凡人,哪骗得了你们……”镜月失笑,“虽然我这记性不大好吧,也可能少算了些年岁,或许我已而立?” 莲信只觉得云里雾里,这两人又是说得哪一出? 陆风渺依旧不理他。 镜月捻着鬓角散发掐着三指算了许久,一拍大腿道:“一甲子。这样总行了吧,总该念着我是个老人家饶了我吧。我练的乃是浮忧道,虽未修成正果,能驻个颜也不算稀奇。” 莲信哑口:“我倒是更信你只有二十岁,多些。”活了这样久的人还这般少年轻浮,她也是着实没见过。 镜月有点讪讪,“我可是愁得很,这般熬着,倒不如痛快死了。活了这样久岂非成了怪物,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藏在山里给人算命之类维持生计。” “十两银子开价可不少。” “纵是如此,我头年还是换了两块堂里的蒲团。”镜月无奈道。 “这样说来你的确会算命?那我们刚进来你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倒是和一般算命的不大一样罢了。我能看到的,多是对方之隐私要密,若非今日见你二位是贵客,我还从未和世人说起过此事。”镜月说了许久喝了口茶,看了看陆风渺闷葫芦似的坐在那,不知为何身上便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他方才说莲信面熟,那目光更是将他透骨贯通,身上微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月下访客果然有趣,倒是忘了问二位名讳,做何营生。” 莲信将发带顺到了胸前,面不改色道:“这位是陆大夫,我是他内人,叫莲信。” 陆风渺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是我轻浮了,是我轻浮了,怪不得受人冷眼。”镜月浅笑,“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兄台可否能给我诊治诊治。陆大夫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我这副身子尚不如那八十岁老翁,全靠药吊着,且都说我是个将死之人,也不怪我将二位误做阴差了。” 说话间,陆风渺已切上了镜月的脉门,莲信摇头,心道陆风渺这到了哪都给人看个病的习惯也是不能更好了。 镜月本以为切个脉也就完事了,没成想陆风渺还要看舌相,莲信在边上盯着着实有些尴尬,但还是无可奈何地伸了舌头出来。 莲信看着陆风渺极其严肃的样子,嘴角一直噙着笑。 “怎么样?”镜月问道。 “单看脉象,寿数已是将近,可如此情状俨然已维持了许久,可见你便是不用药,也不延医,照样能如此下去。”陆风渺看着镜月,眸色倒是古井无波。 此般有些匪夷所思。 “怎么会这样?”镜月拽着陆风渺的袖子,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你活了多少年,是否修过道,原是无需骗我的。” 镜月脱了力,扶额坐在软榻上一时没了动静。莲信言语安慰于他也毫无反应,只是皱眉如木僵了一般,直到陆风渺拉着莲信告辞出了门去良久,也不为所动。 他是在想一件事情。 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他尚年少随着父母住在还阳江那边。那地方算得上是穷山恶水,寥寥没几户人家。 屋舍临江而建,江水自幽峡而来,那峡湾经年阴云密布,水域多是湍流漩涡,再好的艄公也也不敢穿峡而过。可急流中却是有一座小小孤岛,汛期涨水之时便会被完全淹没。岛上本该是没什么树木可以成活,却有一颗粗矮的树,树叶卵圆形,四季常绿,树梢结了一颗果子,如同血染,也不知在此多久了。 镜月那时少年轻狂,有同伴怂恿他去峡中小岛摘那果子来尝尝,他自认水性过人便只身乘舟跨江而行,不想真让他上了那岛取了果子下来。他将此果揣在了怀里,回来时不幸遇到了急流,船被掀翻连人卷入了水涡中。 江水阴冷刺骨,他那时扑腾在水里只觉得水面越来越远,大片气泡碎裂开来离自己远去,而身体则像一块破布任由撕扯。自己那时可能就已经死了吧。 然而再睁眼时已是在家中,他望着哭红了眼的父母,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然而见到的慈爱面孔却夹杂着与人怒骂厮打的可怖嘴脸。 镜月记得正是从那时起,自己便做下了这个毛病。 孑然一身,独居山林,也仅因为这个毛病。他对不起父母,但他没有办法在面对他们。 镜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怪物,不会老也不会死,但这样的人生谈不上什么意义,那既然如此,又何苦连累他人为自己受苦。 或许,死亡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至少他前不久到过一些端倪,在那个女子身上。 镜月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又或许这一切本不是人力可以更改的,而等着他的,是难以接受的天命。 这便是自己苟活于世多出几十年的报应,大概便是这样吧。 至于方才的来者,镜月翻了翻成堆的书卷,一本《悯生方》赫然摊在案上,著书之人正是陆歇。好一个陆大夫,算到今日,两千多年,怎么说都该位列仙班了。镜月苦笑,怪不得从此人身上看不出一物。可这一番莫非是仙人指点?无形中,他心中更是默默下定了决心。 月泪衍星辰,薄雾嫣红盼晓昏。 镜月一夜无眠。 转日确是个大好的天气,他收拾好了东西,以丝带覆上双眼径直下了山去。待他到了洛宅门口之时,已过了午时。 洛宅大门紧闭,他以门环扣了三声大门,却始终无人应。镜月候了一会儿,转而以竹杖敲击着门板,过了少顷,大门果然吱嘎启开了。 镜月还没说上话,对面传来了一个比较熟悉的声音:“你是……” 镜月知道这是江氏,故作冷言道:“我自山中观此地气泽,见这宅里将有孽障出世,未想到竟是你家。” 江氏哪里听得出此言是真是假,连带之前镜月对她的多番警告,已由不得她不信,她哪敢将活神仙一般的镜月拦在门外说话,自然忙不迭将他迎到了院子里。 灶房那处有人正在烧火,该是柴火沾了水,火烧得不畅青烟倒是滚滚冒了出来,镜月有些喘不过来气,猛地咳嗽着,直不起来腰。 江氏连连致歉,“小姑在生火,先生快随我去屋里喝盏热茶再说话罢。” 竹音听到了院子里有个男子咳嗽的声音,颇为好奇连忙出门看了一眼,她做梦也想不到,来人竟然是那个瞎子,不过他来作甚? 一时她也不管灶下生的那把破柴火,跟着他和江氏进了正屋边上的偏厅。 竹音进来,倒见江氏似乎比自己更欲辩解,只听江氏道:“此人是我表弟,听说你大哥病重便过来看看。” 竹音伸着食指愣在了那里,半晌方道:“看看?” 江氏点点头,又看到镜月眼上蒙了厚厚的布解释道:“自小眼睛不大好,不过我们也不把他当盲人,早就习惯了。” 竹音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但见到那瞎子并不否认,忽然心里生出了巨大的落差,原还念着要给此人报什么恩,不想那换药送药之事完全可能只是个骗她的幌子。早先也没见到这么个亲戚,他来找大嫂所为何事?想到这里竹音心里不由得有点且疑且气。 “那嫂子你赔着表哥自便吧,大哥那儿我替你去守着。”竹音语气冷漠,头也没回径直走了。 不知怎的,镜月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竹音坐在洛馥床前,看着他艰难的呼吸,心思更是乱如麻。自昨天晚上起,接连两顿药都没咽下去几口,连带着水米不进,昨日这个时候明明还可以看着她说话的哥哥,现在又不省人事过去。她一早便去悯生祠里去找陆大夫,可那儿说根本没听说过此人,竹音只恨自己没能将陆大夫好好留下。 她仰着头,默默以指尖抹着眼角的泪,忽然自耳边递来了一方素青纱巾。 “别哭,我来了。” 那声音极温厚,倒像是暴雨滂沱中有杆厚油纸伞挡在头上,令她心安。 竹音没有回头看那瞎子,也不接纱巾。 只是泪终于断了线般大滴大滴滚落下来,再也止不住。 第45章 玉裂人亡 “你莫要问我与你大嫂是什么关系,你且随我离开这是非地。” “我不走。不能走。” 镜月无奈:“你何尝不知自己处在个什么形势?你大哥只是旦夕的事儿,她碍于面子怎么也不可能把你大哥怎样了,可你就不同。她现在有情急的理由要除了碍眼的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竹音吸了吸鼻子:“她哄你来说的?” 镜月叹了口气,绕道竹音面前,也不顾她不接自己的帕子,直接抹了她的一脸鼻涕眼泪。竹音皱眉不肯,反倒被镜月攥住了扬起的腕子。 “为何不信我?” 竹音睁大眼睛看着他:“我与你素不相识,倒见江氏和你亲得很,不知我何德何能,公子偏要跑到我家里来救竹音这条贱命。江氏就算为了家产要了我的命,跟你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镜月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竹音揉着腕子,一垂眸两粒硕大的泪滴了下来,继而道:“我不知道我们家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随你走简直是个笑话。莫是江氏指使你来勾引我私奔的,倒让她白得了便宜。” “你怎么如此想我。” “不然呢?” “她误杀了人在后院井里,你若是不信自去看。” 镜月见竹音并不应他,再无话,将帕子塞到了竹音手里,轻声出了门去。 竹音暖着哥哥微微发凉的手,低声哭道:“哥哥,哥哥,这世上除了你,再无一人可信的。你怎么舍得撇下我,怎么舍得……” 她越说越伤心,伏在大哥身边哭了良久,想是哭累了,睡了过去。 此后便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有人唤她名字,她才醒转。竹音眨着干涩惺忪的睡眼,才发现屋子里已暗了下来,散落的余晖自窗户映进屋里,已是黄昏。 她转身看了一眼来人,才发现居然是陆大夫,而江氏并不在他身边。 “陆大夫你可算来了。”竹音刚哭罢,眼睛已是红肿不堪,这一声说完,眼圈又红了。 陆风渺与她点头,劝她放心,随即坐在床边两指撩开床幔,一见此人情况,不用探脉,他已心知洛馥这次真的已到了灯枯之时,再无任何针药可转圜的余地了。 探上腕去,已无脉。 竹音见陆风渺沉默,心里咯噔一下,自责到了极点:“昨日上午吃了先生开的药明显好转的,也不知怎么了,照着方子晚上就一口也咽不下去了,整整一日,后来莫说是药、是饭,就连水也不进半口……” 陆风渺微微皱了眉头,洛馥昨日胃气尚存,自他走了尚不足一个时辰,怎么可能连水也喝不下去,果然如他之前所担心的,此人已无求生之念。 他看着竹音神志失了大半,最后只是问她:“你大嫂江氏人在何处?” 竹音摇了摇头,自打中午草草见了一面,她就没见过江氏,现在连那个假瞎子也不知道在哪了,想来是走了。 陆风渺摇了摇头,起身放下了床幔。 “你哥哥要走了,好好陪陪他吧。”陆风渺扶了一把颓然一歪的竹音,将她驾到床边,径直去了门去。 屋檐之上,滚滚的火烧云随风缓缓变换着形状,院子里起了燥热的西风,携着院角败叶打了一个卷儿。 碎金般的夕阳洒在莲信一袭红衣上,她瓷白的面庞上是时常显露的那种神色,不悲不喜,与她对面的另一鬼差相比却是慈悲多于了冷漠的。 洛馥在这个时候终于清醒了,虽然说不清话,但满眼的情绪已无需言语表达。 “哥哥,你去那边和爹爹娘亲团聚了,这里便只剩下我一个了。” 洛馥抬手蹭了蹭竹音的面颊,他原本一双有力的大手现在形同枯骨,摩挲在脸上如同沙砾一般,竹音却觉得温暖异常,满心想的都是自己小的时候,哥哥自外边回到家来,也是这般爱捏她的脸,可惜如今捏不动了。 洛馥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留恋地看了竹音许久,终于张口艰难道:“哥哥……对……不住你。” 竹音泣不成声,而洛馥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洛馥吐出了阳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莲信本应听惯了这些,但一想到那悲痛欲绝的女子便是如翡,便明白了为什么如翡不许她来寻,人世多苦,纵是谁想得明白,身处其中也未必就能活得透彻。 漂浮在正屋门口的莲灯火光微微盛了一瞬,一算得上是仪表堂堂的男子站在了他们面前。 洛馥无言被红脸鬼使以缚魂链锁住了手腕,临走时却噗通跪在了陆风渺身前,哀求许久。 莲信拉他起身,“我们与竹音深有交情,自然护她周全,你且安心上路,下一世必有一段好造化。” 洛馥听闻此话才算是不再徘徊于此,不一会儿随着鬼使便没了身影。 莲灯花瓣收拢灭了火光,悠悠转了转又回到了莲信手心。 陆风渺和莲信自知不宜插手洛家家事,只得化了身形歇在了宅子之上的一片云端。竹音守着洛馥的尸首待了许久,她无心顾及江氏现人在何方,更无心考证后院井里室友的确如假瞎子所言有一具尸首。 她哭得没了泪,才想起来若是哥哥凉了,衣服就穿不上了,沉声疾步去自己屋里拿来将将缝制好的寿衣,与洛馥仔细擦了身,再吃力换上了。拆了一扇门板作寿板,再以八个凳子支着架到了正堂之中,又将家里几乎所有的灯啊蜡啊全部点上了。 忙完这一切,竹音实在没了力气,她这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大哭了好几场,只怕人都要虚脱了。陆风渺何尝没劝过,可她死活不吃不喝,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坐在哥哥尸首边上缝着自己的孝衣,也算是守灵,算着等明日天亮,再去采买纸扎等等,亲戚也都去报个信,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来。 已入了夜,江氏这才蹑手蹑脚地回来,她刚过了影壁看到正堂,也不由怔在了那里——洛馥真的死了。她看着竹音跪在一旁缝着孝衣,自己膝间一软也跪了下来,随即哭声惊了宿在院子树上的归鸟,江氏的哭声自她家一直到巷子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所有街坊都知道了,久病的洛大没了。或许她的泪也有真的, 这一夜可谓熬人的长。 次日,洛家门口已挂了白灯笼、丧匾等物什,稀稀疏疏有亲戚前来吊唁。竹音趁江氏不留意去了后院,将井上的厚重木盖掀起,只觉得腥臭腐败味道撞头,横了心往下看去,却见井中空无一物,只有水面映着自己的面孔。 竹音留了个心眼,将井里的水打上来了一桶,提到了江氏面前,和她说这水倒也还干净,去外边买水又是一笔开销。 听闻此话,江氏果不其然面色一白,惊慌失措地连连摇头,竹音知道若仅仅是死了一只猫,她绝对不会怕成这个样子。 正是因为几乎确认了此事,竹音才更加失神,宅里来吊唁的人在吃流水席,嘈嘈杂杂,不乏欢声笑语,竹音听不下去,索性跑出了宅子,躲到石磨边的大榆树后面坐了许久。 那个地方时常有妇女围坐一起嚼舌根,她们并没有发现犄角大树后面躲着一人。 “你看洛家老大死了也没多少人来,也是够寒酸。” “可不是,想当年他爹出殡,拜祭的人从这边排到紧那头的,终归是富不过三代的。” “主要是洛老大也没个孩子,自己体格又不好。” “他家妹子不是……外边有人吗,你们可别出去说啊,都说洛老大这回突然死了都是她们家小寡妇找的野郎中开的药害的,你可见到那野郎中了?” “你可别瞎说……” “哎呦,李婶,闹半天是这么着啊,还别说,我还真看见个面生的大夫从她们家出来,看着跟小寡妇还挺好,小寡妇那个求着不让他走啊。” “真的假的?” “假的我撕了我这张嘴。” “可不是,我听洛大嫂还哭过这事,原来真是这么个意思。” “……” 竹音且在后面听着,一双发肿的眸子气得血红,一下子便从榆树后面窜了出来,只瞪了那帮妇人一眼,所有人哑口无言汗毛直立,半天没说出话来。 竹音进了宅子,这才明白了为何哥哥不再喝那药,以至于病情加重得如此厉害,想必都是江氏有意挑唆。 正是那贱妇当年气得他哥哥犯了病,还不管他,所以才落下的病根,此后非但不怎么照顾她哥哥,更是巴不得他死,竹音想自己若是个有血性的人,也断断不能就这么过去了,还任由江氏继续这么为非作歹。再者,若正如瞎子所言井里死了人,那近几日他们洛家还能有谁来,可不是那贱妇的姘夫死了没地方存,扔到了井里。江氏昨日整个下午寻不到人影,必是趁她不留意将尸体运走了。 竹音越想越气,可自己没有任何证据,就算是告到了衙门,凭江氏连带着门口婆子们的一张张嘴,也偏叫她将黑的说成白的。 她已不在意撕破这张脸,袖子里藏了刀便踢开了江氏房门去搜东西,果不其然在锁着的妆匣里面藏着一包药粉,而她床下犄角里有一条男人的衣带,石绿色绸缎,绝非她哥哥的。 竹音攥着这两物藏在了袖子里,孤身一身守在火盆前给她哥哥烧纸,火光明灭,将她的面色衬得忽明忽暗,黑色的纸灰飞飞扬扬,不知不觉落了满头。 她看着烧纸在火光中迅速皱缩,眼睛一眨也不眨,神色颇有些可怕。 然而一行泪蓦然滑了下来。 镜月站在她面前看了她许久,微微皱起了眉。 “音儿,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 竹音置若罔闻。 镜月将火盆踢开蹲下身去,看着她的眼睛,原是双极传神的桃花眼,现在几乎找不到原先的半点样子。 他以手背抹了她的泪柔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跟我走我会对你好的。原来我不信一见钟情,或者说我根本不相信会有爱情这种东西,自从看到你第一眼我便知道自己错了。音儿,天命里你我便是有缘的。” 可惜该是段孽缘。 镜月一番平庸然而确是实情的情话并未听进竹音耳朵里,她动也没动,瞪着眸子一点神彩也没有,过了许久说道:“都太晚了。” 镜月捧着竹音的脸,让她看着自己,低声道:“你真以为自己斗得过江氏吗?” 竹音忽然笑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小高-潮~~ 这无疑是字数最多死人最少的一个案子。 第46章 杯中有物 纷扬的纸钱,嘶嚎的哭声,这两件事物总是相宜。 莲信垂着腿坐在云上,觉得事不大好,但碍于这本是如翡的命数,只有干坐着叹气的份,陆风渺倒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且复杂的人生问题。 “你应了竹音她大哥的请求,总不能就光看着竹音受委屈吧。”莲信戳了戳神游四海的陆风渺。 “爱莫能助。” 莲信撅着嘴,不置可否。陆风渺见她此状笑了笑,继而道:“若要请天降福,如何没有代价。” 莲信一惊:“莫非是劫?” 陆风渺垂眸默认。 莲信手心顿时为如翡冒出来了一层冷汗,她随便在衣服上抹了抹,索性一心看着下面的动静。 说来洛家的丧仪甚为简陋,晚间烧纸,夜里守灵,时不时来了哪个亲戚捏着嗓子哭上几声,此外也没什么异常的。 洛馥是七月初四傍晚去的,算是小三天,转日来人吊唁,夜里送灵入殓,到了七月初五就准备着出殡了。如此这般实在寒酸仓促,本不像话,可人人心知洛家已穷得只剩下了吃不得花不得的一处宅子,如今能为洛馥周周到到办个白事实属不易了。 再言,除却本家亲戚、街坊邻里,将近半个县的人都知道洛家有个白虎星,最是能方死人的,自然也不难猜想到竹音与大嫂江氏的关系表面上尚可,背地里却是水火不容的,且竹音是个快言快语的火爆脾气,不难料想此二人日后必然撕破了脸闹起来。 因着这层关系,洛馥出殡那日围观的乡亲可谓异常的多。 出殡那日自卯时起,竹音就张罗着早先雇好的轿夫准备着一应物什,老例儿上该有的东西更是事无巨细一一打点清楚。江氏接连熬了两日人已困顿,见此时来客未到便乐得清闲,烧了一通纸钱,便坐在灵旁打起了盹。 说来这时候虽还早,但天色已大亮,晨风最是湿冷袭人,本不是个做梦的地方。江氏垂着脑袋倚在门边,迷迷糊糊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迷离间只见自己身着一身大红嫁衣,正坐在洞房里,心里扑扑跳个不停,有人挑着秤杆撩开了自己的盖头,四目相对,却不是洛馥,竟是李水。 他一边笑一边问自己,他们的孩子去哪了,孩子去哪了……江氏只觉得心脏跳得乱了节奏,无奈结巴道,哪里有什么孩子,没有孩子的。 后来李水便不知从哪捧出了一大碗水,喂她喝下。她刚喝了一口,只觉得腥冷异常,将碗掀翻,俯下身去连连作呕,问李水给她喝得是什么。 李水笑着说:“好娘子,可不是刚从井里给你打的一碗水,沾过夫君身的,你怎好嫌弃它。到了下面咱俩也得长长久久作伴啊。” 江氏闻言全身汗毛炸立,满头珠钗压头,人一激灵从喜床上折了下来,喘着粗气恍然惊醒了。 她拍着胸口安慰自己只是个梦,又想到了镜月那句“井中的水”只觉三魂七魄已丢了大半,脑袋里的抽痛一阵紧似一阵,催命咒似的。 江氏就此不敢再睡下去,哆哆嗦嗦给洛馥又上了几炷香,去外面忙活去了。 到了辰时,诸般事物大抵准备完毕了,前来拜祭的人也已基本到齐,众人依亲疏远近挨个叩首。而后竹音以泥盆砸碎在地,众人哭声大起,四个挑夫抬起棺材,率先出了门去,而后两婆子搀着江氏跟在后面,竹音行在江氏身后,面色纸白,双眼呆滞没什么神彩。 镜月混在后面送路的队伍里,时不时踮起脚来看着竹音的背影,生怕她做什么傻事。 他一闭眼面前似乎就是竹音那双微微发肿,格外决绝的眸子,此前他怕江氏对竹音不利,现在却是更怕竹音为了给她哥报仇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到了洛家祖坟,众人看着洛馥的棺木下葬后,江氏作为亡者之妻,竹音作为亡者之胞妹,至亲至近,跪在碑前再次给洛馥磕头行大礼。 只闻那江氏跪在坟前哭道:“夫君啊,你这一去了,便是把我的魂也勾了去啊……你若是还能给我留个一儿半女,便是也叫我有个念想,将我拴在了这阳间浊世里,如今孤苦一人的,我一个柔柔弱弱,实心实眼的,倒叫我是怎么活?我知道你心疼妹子,倒胜于我这个做媳妇的,你且放心去吧,便是我饿死喽,这剩下半块窝头,也给竹音留着呢。毕竟我一个外姓人,能陪着你熬了这十几年,算是我的福分,日后……泉下见你,也算有脸的。” 江氏伏在地上哭得起不来身,被两婆子径直架走了。 边上人听着这话,想这洛老大是个一向体弱的,不然也不至正当壮年缠绵病榻,生不出孩子倒也不怪江氏,反觉得江氏还要带着扫把星妹子,实在不容易。故而不少抹眼泪的。 可这是不明就里的外人愚见,江家姻亲何尝不知道自己家泼出去的这瓢子水是个什么路数,好在自小便有一张巧嘴,这一番话说得叫人怜惜,是不是这么个情况,也就是骗骗外人。她们家倒真怕江氏容着那小姑子,论起来那小寡妇的确是克人得很,若也把江氏克死了,可惜了洛家值八百两的房子和几块田契。 江氏哭罢,竹音也上前拜了拜,嗓子早噎了住,一句话也挤不出来,泪也流的干了,只是红着倆烂桃似得眼,闷声起身再拜四次,又自己爬起来,去给先父母行礼去了。 这边算是完事了,外人撕了孝便跟着主家回到宅里吃饭,门前跨了火盆除了晦气,进到宅中等着开饭。 洛家的院子还算不小,几十口子人坐在院子搭的棚子下面三两闲聊。 过了一阵子菜开始陆陆续续上桌,虽然菜色简单,但因众人碌碌了一上午早已饿了,鲜蔬清炒反倒使人食指大动。 开席前,依着本地风俗,因长兄身故,竹音作为幼妹,理应与她大嫂江氏奉茶的,江氏再还茶与竹音,算是举家和睦。 竹音独自在厨房忙着饭食,江氏在前面照应着宾客。镜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竹音后面,一直看着奉在茶盘上的两盏酽茶。 “茶色为何这么深?” 竹音愣了一会,应道:“大嫂沏的,我怎么知道。” 不想江月一把推上了房门又锁死了,握住了竹音拿铲子的手,低声道:“音儿,别做傻事了。” 铲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竹音想把手挣出来,不想镜月本没那么大的力气,自己用力太大反倒踉跄退了一步,被镜月搂着腰扶住了。 竹音面上一红,撇开脸皱眉道:“把手放开。” 待到镜月退到了一步开外的地方,竹音才压着声音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路数,偏要来管我,你何尝知道我心里装的都是什么?我哥哥死了,她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现在四处卖人情,岂不是□□立牌坊的,你也要我装看不到,等着她把我也药死了是吗?” 竹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包药粉扔在灶台边上,面色胀得赤红。镜月见了垂眸摇了摇头,问她:“所以那茶是你准备的?你非要在这时候要她的命?” 竹音无言,只是看着那包药魔怔了一般。 “音儿,我在玉溪山有所小院子的,你若是不嫌弃,我们随时可以走。我虽多病,却不用你照顾的,反倒是家里虽有不少银钱,但缺人打理。那时候你想怎样便怎样,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开心的。我看人一向准,你敢说你对我没半分情意?你这般哪里是报复了江氏,分明是毁了自己罢了。” 竹音止了笑容,看了一眼江月,垂眸落了会儿泪,“我是个嫁过人的,配不上你。你绝非是寻常之人,也该找个出挑的清白姑娘,我如何不知道你并非骗我,我今且答应了你不生那害人之心,但终究你我无缘的。” 她说罢,从地上捡起铲子洗了,又一心翻着锅里煮着的萝卜,没有任何声息,只是肩膀一抖一抖的,倒令镜月见不得地心痛,只好随手端了个菜出门去。 说来也奇,那时候他与竹音仅一面之缘,倒叫他醒来梦着总是记着她的样子,记着那满眼的红,自己躺在她怀里。 平生见人只见其恶,镜月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竹音满眼是泪,满身是血的,这是她哪门子的恶? 照顾病兄数载,还要忍着嫂子邻里的恶言相向,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口口声声和他说自己不是清白的身子配不上他,镜月苦笑,是谁告诉她嫁过人的便是不清白?寡妇又怎样?有人嘲为白虎星扫帚星又怎样?总之那般人皆入不得他眼反倒令他作呕,而镜月眼里无非仅仅只有一个她罢了。 他宁可做瞎子也不愿见世人,但为了能见到竹音,那些腌臜秽物便也能一时忍下的。 镜月揉了揉太阳穴,想着竹音只要肯忍下这一时,他也还是有机会带她走的。到时候那些刻意说出来叫他灰心的话,偏要叫竹音自己一句一句咽到肚子里才好的。 恍然间洛馥的侄女已端着茶盘站在了堂前,一边是江氏,一边是竹音。 竹音低头端着茶,一言不发,只是手微微发抖,地上一滴一滴落了不少水渍。江氏上下打量着竹音,以解尴尬道:“妹子久居闺阁,也没料理过家务的,害羞了。” 她先抿了一小口,觉得没什么异常之处,遂撩着盖碗一饮而尽了,笑道:“妹子请起身。” 随后江氏也拿起了一盏茶,一面与竹音,一面与众人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如今你哥哥不在了,我这个做嫂子的必然护着你。可我也得奉劝妹子几句,咱们洛家虽仅是今时不同往日,到底也是个大户,不考虑着咱们这一支,也得想着宗族的名望,少惹些闲言碎语才是。嫂子和你亲近,才说的这些,再者说了,也是叫乡亲里道的都听了,少些不必要的尴尬才是。” 江氏这话虽不甚客气,但众人心里都是明镜儿一般,谁说过的哪些竹音的闲话,自然也在心里又嘀咕了一遍。 竹音看着江氏端着的那碗茶,眼里像是带了钩子一般,忽然道:“嫂子这话说得厉害,日后嫂子和我一般也是个寡妇了,这些话倒是应该好好跟自己说道说道才是,却是说不到我身上的。我原先一味服软,今儿人多,倒请嫂子慈悲为怀,舍给我寸瓦遮头,留我一条贱命,少不得给嫂子和你相好的做牛做马不是。”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江氏脸色更是涂了墙灰一般,倒比她见到夫君死了还难看。 “竹音,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话!” 竹音见江氏大惊,自己倒冷静得很,继而道:“我若说的是混话,你们也便混听了罢了,这般吃惊倒是不好了。” 她从江氏僵在那的手里接过了那碗茶,叹了口气,送到了唇边。 可惜镜月一直怕她会去杀人,竹音做算是恨那江氏入了骨,也不会去杀她,杀了她便是便宜了,她干的那些好事若因身死再也见不得天日,哥哥的冤屈何日才能昭彰? 竹音想至此处竟像是了却了毕生最大心愿,满意而笑,只可惜此生与那人无缘罢了。 杯盏碰到唇边是冰凉的触感,她已闻到了浓烈的茶香,将那诡异的气味掩盖的刚刚好。 可她怎会想到,自己的腕子会被人死死握住,那盏茶被人生生夺了去,她下意识想抢回来,却被那人一饮而尽。 是镜月。 众人吃惊慌乱,江氏又说了些什么,杯盏落在地上碎为齑粉……这些通通都入不到了竹音眼里,她的泪模糊了视野,只恍惚间看着镜月那素日明透的眸子似乎写满了太多情绪。 “这毒是我的,你为什么要抢来喝?你个傻瞎子!你个傻子……我若是被江氏递来的茶毒死了,官府自然会来查她,我那时候九泉也能含笑的,你倒是来抢什么……” 太多的话压在竹音心里,实则半句也没能说出口。她只是见到镜月弯下腰去咳得厉害,一直咳出了许多血色的泡沫痰,然后便歪了下去。 她再也扶不住他,最后只得瘫坐在地上,让他躺在自己怀里。镜月不再咳了,丝丝缕缕的血却不断从嘴角涌了出来,竹音一直拿手背给他擦着,却怎么也止不住。 有人上前来看这般情形,镜月看着那些人,一句一顿道:“我乃玉溪山镜月,为搭救洛家小姐至此,速去……报官……” 竹音闻言,泣不成声。 “早和我走了,多好……”镜月抿着满嘴的血,挑起唇角,贴到竹音耳边温声道。话一出口,大口鲜血便涌了出来。 此前所见景状果真应验,不想,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可若非这样,他不想竹音去了阴间再受半点苦楚。 是以,他便成了她的孽。 作者有话要说: 过了12点还一更~ ps.方死人=克死人  封建迷信不可取啊。 第47章 自是天意 此处见了血,一干人等落荒而逃一般,只道是小姑被江氏毒杀不成,被山里的活神仙镜月救了…… 镜月本在此地有些声誉,可谓无人不信。而江氏早已骇破了胆,加上本就做贼心虚,早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偌大的院子,竟只剩下了他二人。 此前竹音许是生怕药不能立时起效,足足下了二十分,唯愿速死。 如今她便也足足悔了二十分。 说来那时镜月见江氏喝了茶无恙,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竹音说了那么一段话,顿时心知不妙。 本来将茶打翻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惜竹音已被仇恨蒙住了眼,此番不成,日后更难将她拦住的。 无论是杀了人,还是自杀,都是她不能承担的罪孽,镜月比谁都要清楚的。 他还以为自己是个想死也死不成的身子,如今看来,也算是终能得偿所愿了。到时候过了奈何到那阴曹地府,他这一碗毒乃是自愿喝的,与他人半点无干。 竹音将他搂得紧紧的,似乎这样一来他的血就会慢些流,他就不会死。眼泪一粒一粒滑下来,打在镜月额头上,凉凉的。 镜月轻轻拍着竹音的手背,苦笑道:“眼泪怎的这样多,我这样死了本是天意,自我见你第一面便知道的。” 竹音看着镜月的唇一点一点苍白下去,只捂着他的嘴角道:“到现在了还骗我,我不信的。若是陆大夫在,必然解得开你这毒的。” 镜月微微摇了摇头:“原来你也见过他,他也救不了我的……日后你便搬去我那小院里去住,少与江氏来往便罢了……她自有报应的。” “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可知那毒其实是我下的,是我害了你。你可是误认那江氏要害我才替我挡下的……” 镜月抹了她的眼泪,垂眸摇了摇头。想来那日下午趁竹音昏睡,他已帮着江氏安葬好了李水的尸体,就在后院里。且他诳说竹音命里还有好姻缘,要嫁出去的,江氏决计没有理由要铤而走险去杀竹音的。 那茶里什么玄机,他都知道的。 盛夏正午的阳光这般毒辣,照在身上也该是火烧火燎的,可镜月却是觉得冷。白光刺眼,连神志也跟着融化掉了。而竹音攥着自己的手暖着,倒让他觉得有些幸福,可惜,没有以后了。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喜欢的人,偏你就这么闯进来了,还说要带我走。我哪里配上的你?是我蠢,非要和江氏置气,可我也怕误了你,未敢给你半点无谓的希望,你可知道我近来对你的冷言冷语都不是真的。是我错了……等你来日好了,不,就今天,你说去哪我都听你的,我做饭很好的,你都没有吃到过……” 镜月已难说出话来,勉强睁着眼静静听着。竹音哭得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坚信他不会死的。每句话里都是明天如何,而那明天里面分明都有他的。 这样的景象,自他决定带竹音走,也想了千千万万遍,如今就快美梦成真了。可…… “这么多血……”镜月艰涩地转了转目光,看着自己身上、竹音身上,无奈道。 竹音再没办法,只得捂上了镜月的眼,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大夫来了就好了啊……” 可叹到了最后,镜月也没能再看到竹音的脸,他曾如此痴恋。 挡下这盏茶是他的命数,也是他自己选的,可上天倒也算是对他不薄吧。 迷离间,往日种种皆浮上心头。有的是他的记忆,可有些,却是不曾见过。 此生见凡人诸般恶,仅竹音是他毕生未尝所见。 那时初见觉得这样的事曾发生过,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现在临死了,却终于开悟了。 许多许多年前,一袭素白裙袂的女子,插着青玉簪挽着一个简单发髻,笑意淡然地,曾站在他面前。 名唤如翡。 而他所见的,乃是觥筹交错中,有一男子为抚琴的少女挡下了一杯调笑的烈酒。 可惜自己并不识得那男子。 这段故事里,他只是那面旁观的镜子。 本来他无悲无喜了万年,立在阴司无涯边,只观亿数生灵平生之恶,谈何动情? 可有一日,一面冷冰冰的镜子居然生出了那么一点悲悯。 如今那点悲悯还了,他还只是孽镜罢了。所谓情爱,着实离他太过遥远,是他奢求了。可日后若是还能远远地望上一眼,在众人中只见她一人光华满身,便是他积福积善的奖赏,如此罢了。 然孽镜者,黄泉九幽孽镜台上,一面镜子而已。 谁还会想到他也曾有思慕的姑娘,也曾身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多少次想着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却是连好好说上一次话的机会,也不曾有。 “竹音,把我忘了罢……” 镜月吐出了嘴里最后一口血,溢出了那暂借的躯壳,只看着竹音抱着毫无生气的尸体,轻轻拍着,像是哄人入睡。 她还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不相信短短几日里,哥哥和这个凭空冒出来要对她负责的瞎子,都离她而去了。 镜月攥着拳头,终究是自己打着还愿的旗号,又误了这女子一辈子。 他又望着身前站着的陆风渺和莲信,眼里说不出是悲绝还是无奈,僵了半晌,叹道:“灵物可有自戕之法?” 众人无言,镜月放声大笑,只笑得莲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道是比哭还难听,又忽然变回了一面镜子,相较孽镜台时小了十倍,兜了一圈飞回到了陆风渺手里。 而他俩皆是隐了身形,静候在竹音身边,沉默了良久。 莲信叹道:“不想镜月正是下凡历劫的孽镜,怪不得你一点也不着急。想来若不是竹音听说了江氏诬陷你看病下毒的事,也不会为了给哥哥报仇出此下策。这样一来,岂非是咱们俩反帮倒忙?” “竹音不知,洛馥并非是听信了江氏谗言才断药绝食的,而是他不忍心再这么拖累她了。人皆有恶孽,可更多的,还是善吧。” 莲信摇头:“可惜了。” 他二人下界耽搁了数日,不说那锁妖塔异相陆风渺半刻不曾掉以轻心,莲信也尚还需妙元池水养着,但见竹音已走过了这一番风雨,陆风渺便携着莲信回了九重天上。 自然不知,官府来人彻查了洛府,发现非但镜月的一条人命,在那后院园子里一颗石蒜边,还挖出了一具微腐男尸,证实是李水此人。衙差又在江氏房里发现了一包药粉,与镜月所中的乃是同一种毒,后捕快查明李水曾与江氏有□□在身,此药正是李水数日前转托药铺熟人所购。几番审讯下来,江氏认了通奸、误杀、藏尸等罪,依律当为凌迟重刑,但江氏在狱中已自尽了。 江家因此蒙羞,不愿去领江晴尸首,而洛家早已空无一人, 红尘间为人所弃,九幽阴司孤身一人何人悲?一步错,步步错,此间种种不足怜惜。 归若天虽清幽雅致,但因过于空旷反倒有些失了几分温情意味。莲信提着裙摆自岸边下到池中,池水寒凉彻骨,她反倒意外觉得相宜。 逗留人间短短几日于她本无大碍,可此番回来,她却是觉得身上乏得很,且胸中燥热难耐。可不单于此,又添了夜里恍惚的毛病,只觉得似在睡着,却所梦非梦,醒来时又半点不记得了。 之前碰上辛峥那次或是被李芸的事缠住了脚不也是在两房山的小院子住了好几日,虽也有出入酆都,但绝没有这样的状况。莲信泛泛想着,却恍然记起来自己这几次都是脱了力被陆风渺抱回了酆都,面颊不禁绯然。 风渺说自己气质至阴,不能久留阳间,便开了药给自己改体质,不想这体质倒是没什么变化,反倒动了根基,要来这妙元池泡着,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自那日起,自离妄天飘下的灰雪倒似乎是从未停下过的样子,她被留在了归若天,而陆风渺携着孽镜自去了锁妖塔处。 莲信自然关心着他能否有所发现,也不禁好奇,若是那灰雪的确为神祇留下的仙泽陨落所化,陆风渺又何必要去人间大费周章寻来孽镜来看。如此可见他也并非确定那灰雪是何物。 再者,向来只知道孽镜能照出世人平生所做之孽,这般以它来照锁妖塔,若能看出来个什么端倪倒也神了。不知陆风渺提的那位檀园帝君是否真的如此神通,莲信心里倒是有七分不信的。 然陆风渺飞身于锁妖塔法阵之边,引着孽镜放大数十倍至半空,却只见镜中景致无异,且可见数道金光结界覆满繁复的经咒,固若金汤一般,仔细看来,塔内瘴气横生,多是嗜杀纵欲的阴鸷戾气,几番冲撞却无奈于最内层的小结界。 至于那灰雪,倒更像是塔内之物的戾气所化,不过连他也未感到半点异常,亦有可能是什么妖灵元神陨灭了。 因莲信尚未渡劫,且生在地府,故而也算是妖族,妖灵的元神碎片,大概也只有妖族看得清楚罢。 陆风渺收了孽镜,想着檀园帝君神格乃是仅存一二的上古神祇,他老人家尚不在意,可见锁妖塔的确是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也算是心中一块大石头得落,回到归若天,陆风渺看到莲信潜在妙元池底吐着泡泡不由发笑。 怎么说也是好几百岁的人了,怎般还这样□□。 他自也蹲在了池边,看着莲信潜在水底的样子。向来乌黑的发在水中更是如墨一般,水波粼粼的,有光斑在她玉白的面上明灭。 有一个水泡漂了上来炸开。 而后两人终于四目相对,莲信一惊自池中站起身来,水星子淋了他一身一脸。 “锁妖塔那可见到什么端倪?“ “可能是我多心了。”陆风渺擦了面上的水滴,看着头发滴滴答答淌着水的莲信微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施了一个避水诀,想起来妙元池水本属天水,法术不受用的。 “没事便好,”莲信长出了一口气,笑眼看他,“我还要再泡上几日啊?快和我未成人形的时候有一拼了。” 陆风渺捏了捏她的脸:“这事可急不得,妙元池水比忘川水阴气要臻纯不少,你这身阴气是要压制体内业火的,早先是我疏忽,害你受苦了。” “原来如此,倒还说什么苦不苦的。”莲信越发笑意难掩,拽着陆风渺的袖子,一把将他拉进了妙元池里,水花四溅。 她攥着他的手潜于水下游弋,清凉水波拂身而过,她少年时常以此作乐,如今时移地易,骨子里却还是当初那朵小莲罢了。 半晌未过,已至妙元池中央,此处水深丈余,莲信本是水生,陆风渺却是个水性不通的。她知道风渺不会水,却不知妙元池内法术无法施行,转过头去忽然看到陆风渺脸色煞白,咕噜噜吐着水泡,不由慌了神。 莲信转过身去抱着他,一面踩水向上,一面覆上了他的唇,徐徐渡了气过去。 漫天灰雪飘渺,水面映着天幕澄明的光彩,红衣的少女环臂吻着白衣仙君浮于池中央,一圈圈水波纹荡至远处。 那一吻如此炽烈,以致天地似乎都凝固在了此刻,直叫凌虚天上传召诸臣的磬音也被九天祥云吞含不放,唯有灰雪簌簌地落。 然而偏有那么一朵,不偏不倚落在了莲信眉心,淡淡渗入了肌理。 须臾间,浩荡了数日、弥漫于离妄归若两重天的灰雪,分片无存。 第48章 灰飞烟灭 晓箴天的太炎殿偏室里,光芒透过窗上五彩的萤石将屋内打扮得斑斓迷离。莲信睁开眼睛便映入了满室光彩,惊觉自己已不知何时离了妙元池了。 陆风渺不在,想是去地府交还孽镜去了,自己一人躺在床上,她觉得脑袋昏沉得很,刚要勉强坐起便头痛欲裂,也不知是怎么了。 如此静静躺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这次眠得极浅,就连天雀叽叽喳喳的叫声都隐约听在耳里。而梦里有人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又是漫天灰雪,莲信皱着眉,看到雪中赫然站着一女子,生得极好,颈上鲜红流云纹刺眼。 “你是……” 那女子却不应,只是问她:“你可知这漫天飘的是为何物?” 莲信看着飘扬的灰雪摇了摇头:“是神泽?” “这些都是我的记忆,我与陆风渺一点一滴所有记忆。” “你,”莲信退了一步,顿时觉得周身恶寒,“你想取我而代之?” 那女子不做声,拂袖间,亿万灰雪凝为一束飞向莲信,穿胸而过。 此痛甚于撕心裂肺,莲信硬撑着身子不至于跪倒在地,不解地看向那女子,却发现她正一点一点化作白色光芒散去,脸上是极为明媚的笑容。 她说:“谢谢……” 剧痛牵扯着五内,莲信揪着胸口衣服,猛然惊醒,正对上了陆风渺略微皱眉的面容。原来他自回来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 她白着脸色勉强笑了笑道:“还好是梦。”转而拉着他的手静静躺着发愣。 明明是个梦,为何那疼痛会如此真实,她回忆着那女子的面容,怎么也想不真切。 “做个噩梦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陆风渺轻拍着她的背。而她顺势将头枕在了他的腿上,有点理不清千头万绪。 “我梦到了一个人,她大概想抢走你。”莲信喃喃着。 陆风渺理了理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笑道:“果然是梦。” “人道是仙寿恒昌,我只知天命无常的,若是哪一天三界生了变数,谁还说得准。风渺,我是苦怕了的人,就算你能这样日日在我身边,我也会想着若是我没能渡了天劫或是天界看不起我这身份,我便会失去你。许是我太贪心了,可我想就这样一辈子赖着你。” 他没说话,只是将莲信抱得紧了些。听着她继而道:“就这样静静地想一想以后真的觉得很开心啊,以前活了几百年,也记不得什么了,可自从遇到你,每一天都知道是怎么过的。啊,以后我们要有个自己的小院子,要有块园子的那种,一块给你种药材,一块留着种些豆啊菜啊的,我看你原来一直留个水池养莲花,那东西看看还好,却是最招蚊子的……” “那便不要池子了,然则那蚊子并不敢咬你。”陆风渺含笑。 “闹哄哄总归是烦。到时候白天来人找你看些病,我就日日给你洗衣做饭,原来不知多羡慕凡人的生活,比无所事事的在九重天上该是有意思多了。” “都依着你,可你光是洗衣做饭又怎么够。” 莲信瞪着大眼不解,就听陆风渺凑在了她耳边轻声道:“洗衣做饭我来做也无妨,多生几个孩子才是正经事。” 莲信老脸一红,万没想到此话真的出自陆风渺之口,撅着嘴调笑道:“在外边还是不苟言笑的医神大人,怎么跟我这小女子就这么爱开玩笑。” “你只以为是玩笑?” 莲信一愣,陆风渺已打横将她抱起,放在了床的里侧,自己坐在了她身边,似是沉思道:“天天听你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反思是我对你不够好。” 莲信干笑:“哪里哪里,对我很好。” “或者说你的要求我不能满足。” 莲信因着头痛不方便坐起来,只得躺着摇了摇他的胳膊:“我的好哥哥,以后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你也不全是胡说,且有的话我尚还放在心上呢。”陆风渺忽而躺了下来,与莲信面对着面。 “哪,哪句啊……” 陆风渺点头正色道:“你说你想要我。” 莲信那张老脸啊,涨的血红血红,向里挪了挪打算别过脸去。 “你说我是不是开玩笑?” “哎呀,我的头怎么这么疼啊。”莲信撇了撇嘴,以拙劣的技巧岔开了话题。 “你可知道自己今天又昏了一次?” 莲信不明就里:“知道。” “我打算过几天带你去找地藏王菩萨,等你好些了,不用再泡妙元池水的时候。” 莲信倒有些暗暗开心,她有些想念酆都了。 “若是头疼,便接着睡吧,我在这里,别怕。” 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他温暖干燥的掌心,哪里都好,没什么不好的。 他常常觉得幸福得不切实际,比如此刻。 莲信抱着陆风渺的胳膊,点头应了应,虽满脑子欢喜得冒泡,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竟是睡实了。 在梦里漫天血雨,满地尸殍,陆风渺站在尸堆中央,看不清是个什么面容。她自欢欣地向他跑去,不想行至半路一脚踩进了一个金光法阵,她再抬脚时,发现竟有锁链箍住了脚踝,跑也跑不得,动也动不得。瞬时间,自东西二天各降下来一条锁链,锁住她的手腕将她吊了起来。 那种无力感颓然而生,她想问陆风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嘴却不像是自己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风渺手里的那柄剑剑柄如玉,闪着锆蓝光芒,轻声激鸣,她想到自己曾见过一次,正是在奈何桥上的时候,那柄剑唤作霜诀的。而陆风渺他常用的剑乃是月隐啊。霜决月隐,正是一雌一雄两股剑。 莲信见陆风渺面容严肃,本以为他会挥剑断了手脚相缚的铁链,谁知那剑剑气逼人,已臻化形,直直指向了自己胸口。 自己的嘴说了什么,或是陆风渺痛心疾首的话,她都听不进去了,而那个无比熟悉亲昵的人现在却变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莲信无力摇着头,只听陆风渺道:“没有回头的路了……” 什么回头的路?她错愕着,冰寒刺骨的剑不由分说刺进了自己胸口,说实话,那剑身很凉,并不是很痛,但她不敢直视对面那双眼睛。 带着无比的决绝,并无任何一丝的不忍或是闪避,就那么冷冷看着她。 明明它们曾那样溢满暖阳,是她朝思暮想的,望着入睡的,他的眼睛本不该是这幅模样。 仿佛脏器震碎的钝痛让她冒了一头冷汗,剑还在自己腔子里,自背穿出,汩汩温热的血顺着胸前背后的伤口洇湿了大片温热。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杀她? 那心跳竟是来自于自己? 莲信摇头,那剑却猛然抽出,瞬时间,大量血液自伤口喷薄,也溅红了他的一袭白衣。迅速失血让她没有力气喊出声来,只是胸中的痛,将灵台中的神志撕扯得片片凋零。 过去的事情却一件又一件冒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彼时,离妄天上,九天众仙神看着自己被吊在戮灵门下,一根一根剔去了周身二百零六根仙骨。 鲜血满身,顺着脚尖流淌到在云层上,染红了数朵云彩。 他站在了幢幢人影中,闪了一面便再也寻不到踪迹。 终是连看也不愿意再看自己一眼吗? 直到自己被丢进锁妖塔中,上古神祇的神泽瓦解了身上的断念咒,她才知道自己与陆风渺到底有多少说不尽的往事。 莲信望着溅了一身血的陆风渺,面上的神情不知是哭是笑。 这是雪染的记忆,也是她的记忆。 不忍她残疾,尽心医治的是他,可戮灵门前锁妖塔下竟不曾见他来看上一眼;撒星阵替自己扛下亿万雪刃的是他,到头来他却亲自提着霜诀穿了她的心。 再彼时,四十九道天火将妙元池上的漫天红莲烧遍,元神寂灭,肉身灰飞,三界之内再无一处愿意承认曾存在过雪染此人。 因着自己引着妙元池阴气至盛的水去解救人间旱荒触犯了天规,又因自己不满天君责罚诛了镇塔穷奇破了神泽结界,最后,走火入魔放毒引蛊戕害苍生,杀孽无数。 她终是恶贯满盈,罪大恶极的,也是死不足惜,必要灰飞烟灭的。 她又怎么会忘,那个放弃自己的人原是她的师父。 纵然天下人恶我,憎我,他也该念在哪怕那一点点的师徒情分上,问问自己此事何至于此。可他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手里提着剑。 且,她暗恋了他几百年,久到她自己也数不清日子,久到对他的关注和守护已经成了本能,纵然是当年断念在身,也未曾变过。 巨大的落差带来的心痛超乎搅作一团的五内撕痛。 呵,陆风渺是何人?他生时是医者,死后为医仙,往来近千年,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肌理构造? 此剑正是无半点偏倚,直击心房。 可笑的是,明明一颗心已经被剑气震碎了,怎么还是会觉得痛? 她低下了头去,发现他送她护心的玄玉碎了。 “陆风渺,我是你的孽……” 法阵金光大作,刺得她再也睁不开眼,繁复至极的流转阵图缓缓升起,所经之处,削肉劈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零星血肉飘散在各处,直到最后,一切皆化作了燃烧的光点散为了灰烬。 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剔仙骨诛魔心,比起灰飞烟灭无非都是小儿科罢了。 这是陆风渺赐她的。 遭天诛地灭,是她的死劫,却也是他由仙君晋神君的天劫。 这是天赐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想要怎样的结局呢? 第49章 前尘散尽 莲信惊坐而起,发现陆风渺正轻拍她的肩膀,她尚不能一时跳脱出来,惊恐地看着他的眼睛。 “又梦魇了吗?小莲……” 他明明早就知道她是雪染的。 不然他不会在奈何桥上拿霜诀指着她,她记得,他吻她的时候喊的都是雪染。 他一向知道的。 可他还是说要娶她,他还想去查那些经年的往事。 陆风渺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了?” 莲信愣在了那里,没有任何表情,她的手被陆风渺攥在手里暖着,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半晌后,莲信抽手蜷缩在了床角,抱着膝哭出了声来。 她脑子里想了千言万语,到最后,只是说出来了一句话:“你杀我?” 陆风渺顿时如同被天雷劈了,怔怔地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看到我的时候,难道不会想起灰飞烟灭的雪染吗?你不会心痛吗?” 莲信一时受不了打击,整个人木讷着,说的话已不像是出自她之口。陆风渺红着眼静静地听着,终于接受了这个曾无数次设想过的事实——莲信恢复了雪染的那段记忆。 “我何尝猜不到我曾是雪染,我又何尝不知这些事情不好,知道了对我没好处。或许我此生也想不起来了,咱们能和和美美地永远过着好日子。陆风渺,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了。” 莲信哭得筛糠,陆风渺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她挣扎着,却无力挣脱。 世事真的很无常,曾经是她对他一见倾心,却碍于阴差医仙的身份不敢赖着他,想着有一人可放在心上便好。可如今已没有什么能阻拦她和他在一起,她却跨不过自己这道坎了。 陆风渺只是暖着她发凉的身躯,不厌其烦地擦着她的鼻涕和眼泪。 莲信盯着他的眸子,“为什么来杀我的是人,偏偏就是你。” 她自知死了不冤,但只是若是面前至亲之人曾冷眼看着她骨肉分离灰飞烟灭,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陆风渺的声音从未这样悲伤过:“小莲。”他除了喊她的名字,再也多说不了一句话。 莲信埋在他怀里,泪水洇湿了他一大片衣服。“我不想恨你,可你倒是告诉我怎么才能不恨?” “你便是恨我,也请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陆风渺沉默了良久继而低沉道,“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终究都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莲信坐起身来,仰头逼回了无休无止的泪,红着眼勉强笑道:“对不起?你说你要补偿我,你想怎么补偿我?” “怎样都可以。” 她继续看着天花板,唇角颤抖着挑起笑意,泪却整颗掉落了下来:“我想要你的心。” 陆风渺垂眸:“我答应你。” 莲信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墨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太多情绪,她流着泪凑到了他耳边,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在那之前,我先要你。” 说着,她的手默不作声抻开了他的衣带,眼睛死死地勾着他,却无半分喜悦或是情意。 陆风渺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皱眉道:“小莲。” “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陆风渺看着她:“你先冷静冷静。” 莲信却是自顾地解下了头上的发带,青丝如瀑,更衬得一张刚刚哭过的玉白小脸楚楚动人。 她逼身到陆风渺面前,木然笑道:“难道在你眼里,我不正是这样一个愚蠢得不可救药的贱人吗?当年我自锁妖塔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你,你又说了什么?我喜欢你是一件令你很不齿的事,是吗?是,我是喜欢你,我午夜梦回也念着和你枕上缠绵,那又怎样?” 陆风渺眼神忽然落寞了下去,“何必说这样的话?我又何尝这么看待过你。” “你对我是否也只是怜悯?或许说只是觉得亏欠我,所以才忽然说要娶我?” 莲信笑得他发瘆。 “莲信……”陆风渺不忍听她再这么说下去。 “终究是我两辈子,喜欢错了人。” 莲信翻身掀开了床帐,起身便要走。未跨出帐子去,胳膊便被陆风渺死死箍住了,他向后一扯,莲信整个人被搂在了他怀里。 “你这又是几个意思?”莲信不屑而笑。 陆风渺却不理她,只是呼吸异乎寻常的急促。莲信觉那暖暖的气流拂在脖颈间实在痒得很,忽然腰上一沉,他竟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床榻上。 莲信方才说那话,本是为了气他,她撑起身来想要继续逃走,哪知陆风渺攥着她的手腕,已欺身压了上来。 他的唇本就凉薄,此时更像是两片锋利的刀刃,搅得莲信一片模糊的意识中有些钝痛。 那吻一点点落在了她的耳后,陆风渺将她抱得很紧,紧得微微透不过气来。他格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莲信一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是不耻,也是我曾肖想于你,却不敢让你知道。” 莲信面上一红,他那冰凉的手却是在她颈间顺着猩红的流云纹摩挲起来,且不由分说地顺着那纹理探入了她的领口之下,随之袭来了一阵酥软。 “风渺……如今我既要走了,你又做什么来招惹我。” 陆风渺垂眸看着她,眼里满是黯淡,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喉结只是动了动,似乎因为哽咽而说不出话来。 而屋子里点的灯瞬间全熄灭了,就连自窗外透过来的光也变得极其幽微,室中静得可怕,只剩下了她急促的呼吸声。 继而她便知道了,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所见的一切隐忍清冷,于她面前不过是天底下最高明的粉饰太平罢了。 他的吻会带着血的甜腥,若非他动了情,又怎会因牵连情毒而逼出血来。 莲信自然知道,那情毒的解药就在此刻。 过了此番,无论是心上还存留多少眷恋,都该一别两宽,再也不见了。 若非如此,她也无法在这九重天上面对他。 无论是何处,是妙元池还是离妄天,哪怕是凌霄天上的一朵云彩,都会令她崩溃。她要逃离这里。 一场情迷,终落了个两相亏欠。 事实证明,若是她想走,他又哪里留得住她。 此后人间三十年,莲信引着业火莲灯锁魂无数。 人道是白玉美人,美则美矣,毫无情韵,用在莲信身上,倒也是合适的。 就连铁面的判官,黑脸的罗刹看到了莲信也是无奈地摇头。 不为别的,那年她刚回地府的时候,本来众人都听说是她跟了个医仙好上了,去了九重天住了许久,谁知她又回了来干起了差事,谁也想不通。此后数年内那位尊神常跑到酆都无妄城那里等她,她却是一次次都错开了。时间一长那人也不来了,这婚事看样子也就散了。 人间与酆都不比天上,那一年算一年都是极漫长的,这话儿传得久了,大家看着莲信平时冷情冷面地引着冤魂,尤其多是厉鬼一类的来交差,也就觉得莲信本就是这么个性子,说是比忘川水还凉薄的。 日子本也就是不咸不淡地过着,没有人觉得这天上地下会发生什么变化,无论是好的亦或是坏的。 直到那天莲信正从枉死城回来,腰间的银铃一响,手里多了个索命的条子。 已未年乙酉月甲辰日,洛竹音,玉溪山闻天阁,病逝,年六十。 莲信手上一僵,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时如翡抱着镜月逐渐发凉的尸体哭得眼泪都没有了,她又怎知那无非是面历劫的镜子。 历劫历劫,又是这般…… 莲信长叹了口气,自飞速去往了玉溪山。 不同于山脚旁的村镇早已面目全非,山中的景象与三十多年前几乎无甚变化。她独自一人往山腰飞去,那些本以为会扑面而来的记忆却也只是星星点点的。 二十多年未听闻他的音讯了。 莲信唇角的苦笑一闪而逝,继而进了天语阁中。堂里桌案旁躺着一老妇,她的头发多数银白,脸上的褶子斑点也难掩曾经的美貌,莲信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半晌后,她的呼吸变得十分深长且缓慢,双眼半开半闭着,似乎已经意识模糊了。 莲信顺着那目光望去,才发现正对面的墙上居然挂着一幅画,是位女子的画像。 画中人一袭白衣,长丝顺着前胸倾泻而下,自是极美,只是一双眸子略有些无神。 画卷一角的印戳自是隽着镜月二字,可画中人非是竹音,乃是如翡。 莲信微微皱了眉。 而竹音的呼吸已变为了间断的抽气声,又过了一阵子,莲信面前蓦然出现了一位身着浅青色留仙裙的女子,却不是如翡还能是谁? 莲信分明看到,那莲灯业火几乎没半点变化,可见她这一生至死算是没什么遗憾。 两人再见,只是相视而笑无需多言了。 如今都是孑然一身的人了。 自玉溪山至秦广王殿的路上,这六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也就又大致捋了一遍,如翡自然也知道了,陆风渺已和莲信断了往来。 本是莲信心之所求,真的断了,她的心却也跟着空了。 见了秦广王,他说孽镜台前照一照,若是无甚罪孽的话休养几天就可以去复职了。 莲信听到那孽镜二字,手心蓦然冒出了一层冷汗。 而如翡还记得自己前世正是因为孽镜台照出的东西难以评判是以没去地狱受罪,此番又站在孽镜台上不免有点心里好奇。 她自是没有想到,所有人都不曾想到,孽镜里仅是这样一幅场景:正是她当日抱着中毒吐血镜月痛哭。 鬼本无泪,如翡却是红了一双眼跪倒在了镜子前。 众人皆疑惑,这莫非便是如翡的孽? 可谁又知,终年黑漆的地府忽然被一束光照得亮如白昼,在此之后,众人才发现孽镜台上,方才镜中的那个男子与如翡紧紧相拥。 而孽镜,不见了。 第50章 风拂莲生·终章 镜月看着面前的如翡,依旧是当年裙袂翩跹的模样。这个拥抱,他等了太久了,他甚至未曾见过她这么甜美地笑过。 “我该叫你竹音还是如翡?”镜月的吻轻轻在了她的额头之上,“这一次,你可愿意跟我走了?” 如翡听到这一句,积攒了半生的泪终于汹涌而下,她攥着镜月的衣服平复了许久,弯了眉眼抬头看着他,“瞎子,我早就同意了。” 三十多年前,她就想随他而去了。 可她不忍,她这条命,是他的。 人人皆知玉溪山有位镜月公子,却没人知道这镜月公子竟是个女人,她虽不能上窥天机,但辨事甚明,几十年来导人向善无数。 没有人知道孽镜是如何平白无故地原地飞升的。 后来酆都流传了一应传说,无非都是说他与油锅地狱的翡翠娘子伉俪情深感动上天云云。 只道是上天哪有那么容易被感动,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些。 或许,连镜月自己都不是很清楚,明明自己身死时,已经意味着结束,何来此事还能有所转机。 然命簿子上写着,竹音当年因恶嫂谋杀埋入院中,死后化为厉鬼害死了江氏和情夫李水,自此生生世世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镜月曾与江氏言:“井中的水,院里的花,两者得见其一近边地狱有你一席。” 若是没有镜月从中作梗,那院里的花本是因竹音尸身滋养而格外妖冶惹人侧目的。 本是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冥冥之中又有造化。 如翡身死之时,乃是功德身。 曾不能相伴隐居于青林山野作对平凡夫妻,如今到了这九幽黄泉处再觅佳缘,又岂非是一段佳话? 莲信看着如翡终于能觅得好归处,为她欣喜之余难免有些伤情,镜月满眼只有如翡一人的样子,说句羡煞旁人倒也不算是夸张了。 明明是自己弃他而去,现在又有什么可说呢? 莲信一时出神,再看向他二人时,却发现镜月敛了笑容,目光定定落在了自己身上,满面克制不住的惊异。似乎他此时忽然看到了什么令他感到极为可怕的事物,故而连眼睑也在微微颤抖。 “莲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颈上的妖印又是怎么来的?” 莲信睁大了眼睛微微吃惊,如翡抚着她脖子上的流云纹也是轻叹道:“对啊,原来是没有的。” 莲信想起来这纹印是自九重天回来便有了,莫非和那灰雪碎片有关? 她不知事情轻重,也没和镜月言说,谁也不曾想到,莲信脖子上多出的红色印记到底有什么碍事的,只有镜月摇着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莲信微微皱眉,一种极为强烈的不祥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她面上一片淡然,手心却握着一把冷汗。 “镜月,无妨。” 此语一出,镜月竟又恢复了孽镜的原身,立在莲信面前。一幕幕场景在她眼前飞速地闪过,而众人却如同雾里看花,从镜中看不到半个人影。 莲信的脸色白得毫无生气,看着有些可怕,且她面上的神情,更是另众人暗自为她忧心。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也不顾如翡的搀扶,一个飞身出了秦广王殿。 此时莲信已近乎癫狂,陆风渺这三个字密密麻麻在灵台中堆积着。她不相信镜月给她所见的,她要去找他当面对峙,当面。 一个银红身影自忘川之上破过暗红色的穹窿。约莫着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自望乡台处惊呼声炸起,地面动摇,忘川水在河床中被激荡得起了滔天的波澜,卷着巨浪涌向了岸边,不少鬼魂从台上跌下,或是被浪头卷入忘川中。 一时地府各处乱作狼藉。 穹窿更如血染一般,将整个酆都映得昏暗异常,无数红黄的灯火随之摇晃明灭,令人炫目,火星点燃了几处建筑,冲天的火光舔舐一般向上翻涌,烟气缭绕。 而一道紫白的闪电划裂了穹顶,照得整个酆都亮如人间白昼,顷刻惊雷炸响,腥冷的雨幕劈头盖脸压了下来。 阴间尚且如此,更不论人间又是何等景象。 即便是如此,她也不相信镜月所说的。 莲信飞身到了九重天与人间的分界,在风息天天门外,结界无情地将她弹了出去。 明明,她身上是有陆风渺下的法术的,明明,她是可以出入九重天的。 陆风渺啊,你到底都在这些年里干了什么? 莲信拍着结界,无人来应,她自怒极,功力暴涨,情急之下竟是强力催发了业火来冲破结界。 九重天结界才是天造地设,自上古起便存立至今,又岂是她一个小小莲妖能奈何的。 然有一小仙灰头土脸跑了过来,喝她不要乱来。 莲信无法,苦苦哀求那仙放她进去。 那仙问她是何人。 她说,她是陆风渺的故人。 那仙听后竟是摇了摇头,当真放了莲信进来,还叮嘱她风渺神君正在离妄天那,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莲信急红了眼,什么叫来不及了?他可是陆风渺,天上地下这几千年里,能由凡人飞升为神君的仅他一个,他又怎么会有事? 纵然是她怨他、恨他,却又何尝不是想他、念他。 莲信只觉恍然一场大梦,可惜她却非梦中人。 直到她自妙元池上入了离妄天,见到诸仙神伫立在锁妖塔法阵之外,恍惚间觉得就像是彼时自己被吊在戮灵台上一般光景。 离妄天乌云翻滚,烈风将一众仙人的衣袂卷得翻飞不止。而原本带着金辉时隐时现的法阵现已是赤中带金,闪亮异常。 锁妖塔更是透窗血红,大团墨黑气泽萦绕在塔的上空,自此处生出了通体漆黑无羽无脚的疬鸟,成群密密麻麻地围着塔尖飞舞。 而一道银白的法阵随之在塔顶一圈一圈散了出来,消靡着周边骇人的乌气,莲信只觉得额角抽痛,因此阵带的法力令她无比熟悉。 一长髯的仙者叹道:“若非是当年他那逆徒毁了神夜辉的神泽,又怎么会生出此番事端。如今风渺神君自拿神格来抵了,加上帝君再次封印,切不可有失啊。” 神格抵了…… 另一仙者又道:“神君已将心封在了妙元池底,如今人间阴界又生出了异相,看来他也是要随上古诸神应劫羽化而去了……” 羽化…… 莲信穿过驻足在此的仙人们,以一盏莲灯引路,竟踏入了檀园帝君设下的结界。她颈上的妖印猩红如血,一身银朱长裙在烈风中飞扬着,宛如一朵火莲。 每走一步,法阵中流转的经文便在她身上割出一条见骨的伤口,血浸透了衣衫,在她身后的汉白玉石板上留下了一条可怖的血路。 她却如同归家一般,毫无迟疑,直至入了锁妖塔中,再不见身影。 那长髯的仙者惊呼:“那女子岂非就是雪染!怎会如此?” 众仙者皆是大惊,但无一人敢入那法阵半步,只得作罢。 莲信终是在锁妖塔顶看到了陆风渺,她被堵在一众妖物身后,泪水使她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莲信抹了抹泪,从妖物缝隙中极力,只觉得陆风渺一席月白长衫,就像他们今生初见时那般令人错不开眼睛。 他合眸端坐在法阵中心,眼下乌青,唇已没了血色,仙力因难以收敛而溢出了金光结界之外,被一应妖兽贪婪地吞噬着。 油尽灯枯之召…… 那时他坐在窗前等她醒来,晨辉透过薄薄的窗纸将他映上一层暖绒绒的浅金,仿佛还仅仅是昨日。 莲信再也压制不住,哭得哼出了声来,在妖兽震耳的嘶嚎中显得如此不可闻及。 可陆风渺却是忽然睁开了眸子,金光一时大作,所有妖物皆被震飞了出去,只剩下了莲信,泪水涟涟地看着他。 他轻叹了口气,浅浅的笑意噙在嘴角,看着她满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样子,满眼都是嗔怪,却没办法和她动怒了。 “小莲,来我怀里。” 莲信也抹了泪勉强笑了笑,他竟是连将她瞬移的法力也没有了吗?不是的,只是失了神格而已,不是的…… 莲信坐在了他的怀里,将头倚在他肩膀上,好闻的白芷香气压过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小莲,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可知今天原应是咱们成亲的日子。” 三十多年过去了,在九重天上今天本是八月初八……莲信刚刚止住的泪又冒了出来。 莲信怎么会忘……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趁早把我从被窝里捉出来……”她说了一半便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摇了摇头,轻轻吻在了他颈上,“你看,我这不还是来了吗。” “你还恨我吗?” 莲信笑了,这呆子,都到了什么时候了,竟还想着恨不恨的事…… 她伏在陆风渺怀里,从镜月那里看到的景象一幕幕重合:原是他们这样相依偎在一起,已有一个朝代之久了…… 彼时她还是一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莲花,在一个无月的夜里,有一具血淋淋辨不得面目的尸首被扔到了这坑死水里。 抛尸的人以为他死了,事实上,陆风渺那一世是淹死的。 在根茎密布的水下,连正午的烈日也只能射入一点惨淡辉光,她陪伴着他的尸首,他以血肉滋养着她。 雪染从未疑过,草木化灵动则万年,何以她一个小小莲妖短短几百年就能化成人形? 陆风渺自是尸解升仙而去了,他的躯壳上却是带了世间无二的怨煞。 若非那怨煞,世间便无雪染,更无莲信。 缘与孽一向是难解难分。 可仙骨生莲,又是何等造化弄人。 莲信流着泪,握着他逐渐冰凉下去的手,理不清这恨如何,不恨又如何,只是自己曾多少次地想过未来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能放弃手中这根得之不易的红线,可那狂风暴雨再次卷土重来之时,她依旧动摇了。 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她与陆风渺此生仅存的那一点缘分。 “风渺,不说那些了,好不好。你看我穿的一身红衣,今天,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陆风渺的手无言覆上了她臂上依然渗着血的伤口,垂眸笑道:“我的娘子,叫我一声夫君吧。” 莲信鼻子一酸,那声夫君说破了音,陆风渺的眼一瞬间便红了。 “夫君的话,你可要好好听着,一会儿乖乖呆着这里,无论外边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去。还有,我在妙元池底给你留了东西,等风波平静了,一定记得去拿。” 他说得是那颗心吗? 莲信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以唇封住了他的口,她不要什么心,她只想要他活着罢了,可连这点心愿如今也是奢求了…… 塔顶的疠鸟大有成势之态,不断冲击着结界发出刺耳的砰砰声。最内三层的法阵已然被怨煞之气腐蚀攻破,仅剩下由四十九根华表连接的最后一层结界。 一十二天观皓天的檀园帝君千年未现真迹,如今也带着座下语莫仙君来至离妄天锁妖塔法阵之外。 陆风渺入锁妖塔已足足二十一日,自每一根华表至塔尖的元麟珠均用生血为记,以自身仙泽养着已堪为用。 若是再不加制止,怨煞破出结界只是朝夕之事,虽檀园帝君的法阵深不可测,但若是生出事端,到时九重天至纯仙格不保,凡间更将瘟疫流毒,生灵涂炭。 一仙君忽然放声高呼道:“恭请神君归天!” 这一声之后,无数仙者附和道:“恭请神君归天!” 这呼声在疠鸟的嘈杂叫声映衬下显得无比肃穆庄严,莲信却觉得可笑。 她自知阻不了陆风渺,却没想到他会将自己锁在神幛中径直抛出了锁妖塔结界,没有一丝预兆,甚至,连半句话都没有留给她。 莲信拍打着神幛无济于事,在斑驳的泪眼中,锁妖塔内忽然闪耀起了刺目的银光,陆风渺飞身立于塔顶疠鸟之间,带着神明最后的璀璨,他诵了一段咒法后,献祭的血色阵法瞬时催发,以华表为界伸展至各处,如星辰陨落般,他的身形瞬间散成纷繁光斑落至阵图的每个交汇之处。 “风渺!” 莲信身负着业火腾身而上,将天幕下的大团怨煞化为滔天业火之海,瞬时,金色的球形神幛片片崩碎,化为了虚无。 可惜,再也不会有人斥她不听话了…… 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曾有。 不可直视的逼人锆光自离妄天直通天外莫虚天,光线散去后,锁妖塔结界内已空无一物,澄明的天幕上无数光点闪耀,映衬着地面上流转的神泽法阵,明媚灿烂。 莲信浑身已是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原貌,她自空中缓缓坠下,就像是有人轻轻托着她。 终是风渺的神泽在此吗?如今化为了气蕴仍要守护着她。 忽然一阵奇香随清风袭来,无数朵粉白的莲盏自天幕飞旋而下,灿若亿万花神仙子临世,飘摇浩荡,唯一朵赤红如血,翩跹飞舞着落在了莲信怀里。 一众仙家也不由得骚动,檀园帝君看着莲雨垂眸道:“此乃风渺神君的神羽。” 神羽…… “恭送神君羽化归天。” 终是连他的尸首,也再不能得见了…… 此后忘川水静,纷繁的奈何桥上有一满身血肉淋漓的女子抱着一幽光闪闪的琉璃匣蹒跚而行,那琉璃匣上是一朵妖冶红莲,所有鬼都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那女子,她越过了孟婆径直跳入了轮回道。 草长莺飞,海棠开落,转眼五年如燕去,人间四月,又是春光。 庭院花丛间两个稚子追逐嬉戏,一身银红的丫头跑得乱了额发,将那小小公子抱在怀里亲了他一脸晶亮涎水。 “莲儿,别闹了,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那叫作莲儿的小姑娘撅着嘴,径直上前咬了他嘴唇一口。 “风儿,怕什么,谁要是有意见,你就告诉他我是你娘子,你早晚都是我的,现在亲一下又何妨!” 那小男孩捏了捏莲儿的脸叹了口气,“亏的是两家世交宴饮时,夫人同时临产,将咱俩订下了娃娃亲,若是一胎双胞,我倒看你还哭不哭得出来。” 莲儿搂着他蹭脸道:“娘的,你把命都交代给天上了,要是还敢捉弄咱俩,老娘剐了司命那丫的!” “越发粗鲁了!” “好啊,你敢嫌弃我,我去你娘那告你的状!”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就不能先把心扔进去,自己再跳进去,我还能长你一两岁。”风儿扶额。 “不要不要!” “你还怕我比你大会欺负你?” 莲儿咬着他的耳垂叹道:“我怕和你再分开了。” 风儿揉着她的头,“傻丫头,我会去找你的啊。” 莲儿笑了,笑得很甜。 “你们俩个倒霉孩子干甚么呢,踩了你爹我刚种的兰花!老子的兰花啊!”文老爷摇头叉着腰道,“成天黏在一起,要不要给你们俩四岁就把婚事办了啊,跟三辈子的老情人似的。小风,等着回家让你爹打你屁股,天天来拐我闺女!” 两孩子手拉着手笑着飞也似的跑了,文老爷跑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 路有尽头,然而,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可以相携相伴,而后,神仙眷侣,无需艳羡。 适时春光正好。 风中携来的飘絮,吹得人,心头痒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胡子第一本完结,盖戳~ 感谢一路有你们相伴!笔者可能在很多地方还不甚成熟,好在这一步的结束也意味着下一步的启程。 于浩如烟雨的众多文章里我这篇不过是最为不起眼的一粒浮尘,是终将被遗忘,湮灭于时代泡影的,但若能博君一笑,便全我心愿了。2017.07.17 云胡子 来来来,留评发红包啦~ 第51章 番外·有些过往 凌霄天上,天君与一众仙臣面色凝重,他们不明白,区区一个小仙竟敢逆了天旨。 景幻术上,他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容不得抵赖。 陆风渺一袭白衣上满是不堪的血污,红着一双眸子,托着一把淋漓着血渍的玉剑径直入了天君殿。 天君一扬袖,凌厉的仙法将他扇倒在地。 陆风渺脸色本已惨白,这一摔兀的吐出了一口血来。他以剑撑地站了起来,继续蹒跚着向天君走去。 “你一个小小仙君,胆敢私自下凡去诛杀了那妖孽,好大的胆!本君已下令将她钉魂于锁妖塔销灵柱上日日受三道天雷所罚,你可知那妖孽本是盛收怨煞的容器,如今让她灰飞烟灭了,怨煞怎么办!” 一旁墨衣的仙者嗤之以鼻道:“我看他呀,是求功心切,可九重天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那孽障本就是陆风渺的徒弟,这都下得去手,实在是,仙风不济啊仙风不济。” 陆风渺白着脸色看往那仙,天君殿上立马安静了下来。 过了半倾,有一白发仙者颤颤巍巍道:“依老朽看,风渺仙君毕竟借助檀园帝君之力将那怨煞封印在了塔里,且那雪染如今也灰飞烟灭了,虽不如囚禁妥当,但毕竟是三界无恙。风渺仙君他也算是无功无过了。” 天君将卷籍重重摔在玄玉案上将众人吓了一跳。 “你自己说,为什么要去杀雪染?” 陆风渺咽下了口里的甜腥,冷色道:“自是我的徒儿,当由我亲自处置。” 好一个亲自处置,天君额角起了青筋,他贵为九重天众仙之主,连一个小小堕仙也没资格处置了吗? “好,很好!本君不罚你,不过雪染应收的雷刑已上达于天,她既是你座下的师门败类,你自替她受了吧。” 陆风渺也不应,提起霜决转身便出了天君殿,空留下了一殿老臣气得咬牙跺脚。 “你陆风渺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自是气此人狂妄自大,却不知陆风渺设下的湮绝阵画错了一个符节。 雪染的残魂断魄飘荡到了地狱之边,为地藏王菩萨座下尊者所捕获,他随手折了一段藕节将残魂附于其上,掷入了大红莲地狱底层的血池。 数百年后,雪染于一池妖冶血莲中化形重生了。 尊者说,你本是莲身,取名为信,便叫莲信罢。 这便是本故事的缘起了。 陆风渺将雪染身上吸怨的妖印与她身上的所有怨念皆封印在了锁妖塔中,可他怎知,雪染的怨,便是和他的所有回忆,他又怎知,自己因不忍而画错的一个小小符节,让他在近千年后,又见到她。 这次,他躲不掉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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